“出神武门西行，护城河北岸有井挡路，上有石盖。据传此井如开，主太监有权。清初有人主张将此井湮塞。风鉴家云：‘此井毁不得。北京为三头六臂哪咤（今通用哪吒）城，此哪咤之肚脐也。人如无脐，生理失缺。’因用大石封之。”

　　这是清末太监信修明在《老太监的回忆》中留下的记录。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他顶替张宪路之名自阉入宫，时年23岁。信修明是道名，因有文化（曾考功名、水师学堂、太医院等，均失败），且修炼有成，在宫中被称为“神仙张”。《老太监的回忆》记录了清宫诸多细节，真伪难辨。

　　此段记录表明，至迟在清末，“老北京是八臂哪吒城（一说为六臂）”的传说已被人们广泛接受。上世纪50年代，著名学者金受申先生完成《北京的传说》，将此传说进一步细化，今人口传，多以此为本，但此说舛错甚多。

　　因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热映，哪吒成为人们关注热点。值得注意的是，在古代传说中，哪吒变形最大、疑点最多。以源头为例，就有印度、伊朗、埃及等说法，至于生在何处，则有四川宜宾、四川江油、天津陈塘庄、河南南阳等说法。

　　面对纷繁争议，作为“八臂哪吒城”的老北京，该说点什么？

　　哪吒的哥哥竟是二郎神

　　哪吒在明代之前均写为那吒，源于梵语Nata。一般认为，哪吒来自印度，是佛教中三面八臂（一说六臂）鬼王，乃四大天王之一毗沙门天王（有时也称为多闻天王）的三儿子。

　　传说毗沙门天王有91个儿子，只有二儿子独健（二郎神的原型）和三儿子哪吒（也有说法称哪吒是独健的侄子）较著名。

　　这里存在两个翻译问题：首先，毗沙门天王的“门”字是中文译者加上去的，致后代产生误会；其次，哪吒的名字很难读，因古代汉语分“文读”和“白读”，前者在读书人中通用，后者则风行市井，二者发音不一样，哪吒二字用“文读”，则与梵文相近，用“白读”，则十分拗口。

　　哪吒的中文记录出现在唐代，此前无载。唐宋两代，哪吒的名字又被记为那吒俱伐罗、那罗鸠婆、那巧矩韈啰、那巧俱钵啰、那挚等，但他的故事与后来传说已有重叠处：

　　首先，哪吒确曾剔肉还父母。即“那吒太子拆肉还母、拆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为父母说法”，但属主动行为，并非被迫。其二，三头六臂。其三，少年形象。据唐代郑处晦记：“道宣律师（即释道宣）尝夜行道，临堦失足，有人捧承之。顾见一少年，问曰：‘弟子何人：’少年曰：‘某非常人，毗沙太子哪吒太子也。’”其四，喜欢和龙较劲。即“调伏阿修罗众，及一切天龙之众”，被认为可以对抗旱涝之灾。

　　1908年绘制的《详细帝京舆图》

　　早期形象就是恶童

　　据学者研究，“在北宋和北宋以前，哪吒的基本形象为凶恶夜叉神”。

　　唐代不空所撰《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称：“尔时，那吒太子手捧戟，以恶眼见四方。”“起不善心及杀害心者，亦以金刚棒打其头。”

　　在敦煌146窟《毗沙门天王赴哪吒会图》中，有童子像，大多数学者认为就是哪吒，其形为“大头、牛眼、朝天阔鼻，裸上身、鼓腹，戴项圈、手镯，双手合掌高举过顶礼拜状”。

　　对于哪吒，宋代文人颇有微词。苏辙便写诗道：“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佛知其愚难教语，宝塔令父左手举。”儒家重孝，不接受剔肉还父母。从诗中看，宋代已有宝塔镇压等情节。

　　令人好奇的是，哪吒明明是毗沙门天王的儿子，怎么成了李靖的儿子？

　　李靖字药师，是唐代开国名将，南平萧铣、辅公祐，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战功赫赫，被视为战神。故祠庙遍及民间，主要负责天气、虫灾和疾病。宋代人称赞说：“卫国李公，佐命唐室，勋徳第一，生挺奇节，殁为明神，固其理也”。

　　在唐代，毗沙门天王也是作为战神来崇拜的，初期只在于阗一带流传，属密宗。安史之乱时，唐军远避西域，传说独健曾显灵，保护了向四川逃窜的唐玄宗。安史之乱后，唐军回到长安，将毗沙门天王崇拜也带了回来。到中晚唐时，毗沙门天王造像已遍及北方。

　　李靖是怎样喜当爹的

　　唐肃宗时，惩于藩镇割据、军人乏忠，将李靖列入武庙，成为十哲之一。到南宋时，因屡受游牧民族压迫，朝廷渴望将才，民间亦推波助澜，遂使李靖形象全面神化。李靖与毗沙门天王的形象渐渐重合。

　　据学者孙轶旻考证，到元代时，人们误将毗沙门视为地名。李靖一变成为毗沙门的守将，还有人进一步将毗沙门误为毗沙宫。元末杨景贤在《杨东来批评西游记》中写道：“天兵百万总归降，金塔高攀镇北方，四海尽知名与姓，毗沙门下李天王。”

　　毗沙门不再被视为活物，则他的儿子自然也就被李靖“霸占”了。

　　哪吒出自佛教传说，可他的师傅却是太乙真人。他后来想弑父时，救李靖的又是燃灯道人。这就涉及哪吒形象的又一次大转变，该转变是在明代完成的。

　　据学者李亦辉先生钩沉，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便利用宗教迷信树立威信，到永乐皇帝朱棣时，更自称是真武大帝的化身。真武大帝是北方之神，此前在民间的知名度不高，朱棣篡位后，为了正名，将自己打扮成“批发仗龙泉，扫荡人间妖孽，化身坐金阙护持天下神灵”的形象。

　　在崇尚道教的氛围下，其他宗教的神亦被收编。到了明中叶，嘉靖皇帝较迷信，兼取佛道，三教合流成为时代主流，神魔小说亦勃兴，《封神演义》是其中代表作之一。

　　经济发展推动哪吒装备

　　众所周知，《封神演义》改写自元代平话《武王伐纣平话》，后者4万多字，基本涵盖了《封神演义》的主要情节，但无哪吒的故事。相关故事是从《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嫁接而来。

　　自元代到明代，民间神谱中影响最大的是三种：《搜神广记》（元代）、《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明代）、《增补搜神记》（明代）。《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的哪吒是当时民间各种传说的综合版，难免受三教合流的大氛围影响。

　　在明代，哪吒还有一大变化，就是在商品经济发展的推动下，装备空前提升。

　　在唐代，哪吒用的是金刚棒和戟；在元杂剧中，哪吒已拥有多种武器，但主要靠绣球取胜。到了明代，哪吒的主兵器成了“紫焰蛇矛火尖枪”，而枪是明骑兵的标配。此外，哪吒还有了砍妖刀，自倭寇入侵后，明军易剑为刀，雁翎刀成为制式武器，自然也要给哪吒配备一把。

　　此外，哪吒还随身携带金砖，可能是当时交易中的一种货币；至于风火轮，则可能与火器普及相关。此外，哪吒再生后，是吃了三枚火枣才变成三头六臂的，与此近似，《封神演义》中雷震子是吃了红杏生出双翅，而殷郊是吃豆新生一目。在明代小说中，蟠桃、人参果等奇异食物纷出，可能也体现出贸易的繁荣。

　　总闹水灾，才想起哪吒

　　哪吒被本土化后，深受民众喜爱，被称为“中坛元帅”“罗仙”“太子元帅”“玉皇太子爷”“太子爷”等，形象日趋萌化，主要承担送子、治旱、驱魔、去病等职能。

　　金受申先生提出，刘基与姚广孝在规划北京城时，特开11门，因三头六臂两足加起来，恰好是11。至于内部对应，金先生所记不如英人阿林顿等的《寻找老北京》详细。

　　据后者记录：前门是哪吒的头，棋盘街是鼻，中华门是嘴，棋盘街南边双井是眼，崇文门是右肩，宣武门是左肩，阜成门是左手，白塔是火尖枪，东华门和西华门是双臀，东直门和西直门是膝盖，安定门和德胜门是双足（下面的两座庙是风火轮），紫禁城红墙是混天绫，午门是心脏，什刹海是膀胱……

　　目前所见最早文字记录，出自英国人沃纳的《中国神话与传说》，称朱棣离开南京到北京时，刘伯温授予锦囊，内装老北京城市设计方案。

　　对此深有研究的著名学者陈学霖先生指出，金受申说法舛错颇多：没证据显示刘基与姚广孝曾共事过；明代北京依照的是元大都格局；明代迁都完成时，姚广孝已去世。

　　其实，元代就有“老北京是八臂哪吒城”的传说，明代只是把元代的传说继续流传下去而已。元代张昱在《辇下曲》中曾写道：“大都周遭十一门，草苫土筑那吒城。”只是元代说设计者是刘秉忠，明代则说设计者是刘基和姚广孝。

　　扯上哪吒，可能因古代北京被称为“苦海幽州”，多水患，人们期待能收拾龙的神仙出现。

　　虽然留名，却没留庙

　　自称“八臂哪吒城”，哪吒在北京的地位却不高。元代时，大都每年二月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可元代后，相关活动便消失了。

　　陈学霖先生发现，清代老北京曾有哪吒庙，在先农坛西南，与陶然亭、黑龙潭（即今龙潭湖）为邻，诸书皆不载，直到民国时才有记录，称：“建于乾隆年间，绦带行公建。不动产土地十亩零六厘，房屋四间。管理及使用状况为公共会场，庙内法物有神像散尊，泥蜡扦两个，铁罄一个，另有石碑五座，槐树一棵。”

　　绦带行将哪吒尊为祖师爷，建了这么一座小庙。绦带行主要生产“印绶、儒绦、钩穗、裙绦、结挂”。传说哪吒被李靖砍成两半，只好用绦带捆在一起，足证产品结实。亦有人说，哪吒抽龙筋为绦带，为李靖束甲，说明绦带行产品韧如龙筋。

　　从墓碑看，哪吒庙立于乾隆三年（1738年），乾隆四十年（1775年）时，行业景气，绦带行在此组织了大规模产品展销会，嘉庆时，行业似已萧条，致来京的一些行内人“贫不能扶梓回籍，无处安厝，骨殖抛残，良可叹也”，又购入14亩地，作为义园，安葬这些人。

　　1946 年，有作者在《一四七画报》上发文称：“（哪吒庙）殿宇仅小小一间而已，殿内供奉为哪吒神像，执枪端坐，气象亦颇生动。”后为建陶然亭公园，哪吒庙被拆除。倒是“八臂哪吒城”的传说，在北京全市78万多条传说中得以保留。

《北京晚报》（2019年08月22日　2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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