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组:黄珊 李志明 毕林丰 吴忧 刘青
日期:2024年10月22——23日、2024年12月23日
地点: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南校区474办公室、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北校区新教学楼409办公室
寒凉多山的“独立王国”
在脱贫攻坚之前,凉山彝族自治州一共17个县市,深度贫困的就有11个,其中最贫困的是昭觉、布拖、金阳、美姑,这4个县都在大凉山深处,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就被定为国家级贫困县,是“老牌国贫县”。我是金阳县人,在这4个“老牌国贫县”生活工作了大半辈子。2012年的时候,我到昭觉担任县委书记,干了10年,直到昭觉县摘掉贫困县帽子,我才调离。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彝族干部,我对我的民族、我的家人亲友的贫困生活体会很深。
我们凉山的贫困,是多种原因造成的。首先就是自然地理原因,“群峰嵯峨,四时多寒”是古代文人对大凉山的描述。其实,从“凉山”这个名字就能看出来,又寒凉,又多山。大小凉山在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和四川盆地的过渡地带,四面都是大江大河、高山峡谷。这样的地形,把凉山困在里面,千百年来几乎与世隔绝。很多彝族百姓为了躲避战乱,从云南、贵州迁移过来。于是,这个地方就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跟外界没有了交流学习。从西昌到大凉山,海拔从一千多米逐渐爬升到三千多米,通过植被的变化,你们就能看出凉山的气候落差:同样的松树在西昌还是参天大树,到海拔两千米就差不多变成了灌木,再上到山顶,常年低温,长成了盘地松。
凉山的贫困也有很深的历史原因。在元朝之前,各方势力在这里拉锯争夺,长期战乱。在唐朝时,它一会儿属于大唐,一会儿属于南诏。元朝在这里设置了土司,依靠彝族贵族进行统治。明朝中期以后,朝廷开始实行“改土归流”,取缔土司,任命流官来治理,这本身是符合历史潮流的事情,但“改土归流”在凉山并不成功。
彝族内部也没有形成统一的政权,大大小小的土司就有几十个。随着“改土归流”,土司阶层衰退,彝族内部的另一个贵族阶层黑彝崛起,土司被推翻,或者被赶到凉山边缘地带。彝族社会家支林立,山头四起,冤家械斗不断。
1909年,有一个来凉山的英国探险家,在昭觉和美姑交界的地方被彝族人杀死,引发了外交争端。清政府很被动,这时才觉得应该在这里设置一个县来管辖,昭觉县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诞生的。民国时期,也在名义上设立了昭觉县,但不论是清朝的县衙,还是民国的县府,根本无法在昭觉站稳脚跟,县令和县长甚至只能在西昌“遥领”,从来没去过昭觉。凉山腹地和外界很少交流。
穷根
新中国成立后,老百姓站起来了,获得了政治上的自由和平等。彝族地区许多旧社会的传统被打破,比如家支观念、旧风俗习惯等都得到很大程度的改变,但后来由于多种原因,经济没有发展起来。改革开放之后,实行包产到户,解决了吃饭问题,老百姓生产积极性很高。在随后的发展过程中,有些地区出现了非均衡发展的“后遗症”,凉山的问题就属于这类“后遗症”的一个典型代表。相对于沿海和内地发达地区,凉山在基础设施、公共服务、经济发展以及社会治理上的历史欠账比较多。比如,昭觉教育投入严重不足,群众平均受教育年限不到5年,许多彝族群众不懂普通话,文盲、半文盲率非常高,出去打工都找不到地方。教育搞不好,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上,贫困就会往下一代传递。很多孩子不读书,其实都不能叫失学、辍学,而是根本就没有办学条件。有的孩子来报名读书,但学校没有地方让他读书。在脱贫攻坚之前,大凉山腹地还没有一条二级路。基础设施、公共服务以及社会治理等方面发展滞后,这也是凉山贫困的一个重要原因。
特殊的地理和历史原因,造成凉山社会发展程度低,老百姓观念和习惯落后,难以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我曾在凉山州的彝汉杂居区德昌县当过县委副书记,发现德昌县的百姓和昭觉县的不一样。同样是没上过一天学的、同样是贫困户的百姓,德昌汉族百姓和昭觉彝族百姓的观念差距很大。汉族百姓有商品观念,他们会根据市场的需要开展生产,“为卖而种而养”,彝族百姓却始终“以粮为纲”,不愿调整种养结构;汉族百姓再穷也不会穷孩子,孩子到了读书年龄会千方百计送入学校,而彝族百姓需要政府控辍保学。
贫穷和观念落后交织在一起,滋生了凉山许多特殊的社会问题。比如说,偷盗问题,改革开放之初,凉山的偷盗情况比较严重。成昆铁路经过老凉山的几个县,铁路两边是甘洛县、越西县和喜德县。成昆线火车上的小偷也有“偷盗权”分配,进了凉山,“偷盗权”就是彝族小偷的。他们把火车上的东西偷下来,有洗衣机、电冰箱等。彝族小偷之祸一度蔓延出凉山,危害最深的是攀枝花、成都、昆明等周边城市。在成都,彝族小偷聚集在火车南站,有很多年,过往的旅客和南站的居民苦不堪言。昭觉县为了协助成都搞社会治安,还派了一个政法委副书记长年挂职成都,协助成都方面打击昭觉外流盗窃犯罪。后来,随着市场经济发展,通过正规打工也能获得收入,又通过脱贫攻坚,百姓日子慢慢好过了,小偷也就绝迹了。这是在某一个社会发展阶段存在的特殊现象。
凉山的特殊社会问题,还有辍学、毒品和艾滋病等。可以说,昭觉的区域性、整体性贫困问题非常突出,还和特殊的社会问题交织在一起,十分复杂,脱贫难度很大。
文化上的东西说起来比较复杂,但有些东西是必然的。这些特殊社会问题产生的最根本的原因,除了穷,还是穷!
总书记牵挂“悬崖村”
昭觉地处大凉山腹心地,彝语的意思是“山鹰栖息的坝子”。这里山高谷深,平均海拔两千多米,是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县,98%以上都是彝族。1952年的时候,昭觉成为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州府。到1978年,凉山彝族自治州与当时的西昌地区合并,州府迁到了西昌市。在这二十多年,昭觉一直是凉山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可以说,昭觉是大凉山的典型缩影。来凉山不到昭觉,你都不算到了凉山。
1986年,昭觉就被确定为首批国家级贫困县,国家开始在昭觉县开展扶贫开发工作。但到脱贫攻坚之前,昭觉还是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贫困的面貌。我是2012年4月任昭觉县委书记的。2014年底,昭觉县识别出贫困村191个,占全县行政村的70.5%。贫困人口数、贫困发生率在全省都是排在前面的。
整体来说,昭觉的贫困群众多居住在“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的高寒山区,出行难,用电难,上学难,看病难,通信难。百姓广种薄收,靠天吃饭,多数吃的是“酸菜、荞馍、土豆”老三样,处于低层次温饱。当时昭觉农村的房子,很多都是土坯房,低矮破旧,里面黑乎乎的,人要是进去,刚开始会两眼一抹黑,分不清东南西北。百姓吃饭、睡觉、会客都在这一间屋,有的里面还养着鸡鸭牛羊。
就拿现在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悬崖村”来说,这是我们昭觉县支尔莫乡的阿土列尔村,在美姑河大峡谷里面,坐落在海拔1400米的悬崖边上,垂直落差达800米。2016年以前,进出村寨都得沿着悬崖绝壁爬藤梯,十分危险。当地的乡党委书记被人们戏称为“猴子书记”,因为他天天在那里工作,进进出出都得爬梯子,练就了一身攀援的本事,像猴子一样灵活。要是老人生病,爬不了梯子,村里人就用木头梯子做个简易的担架,把人绑在上面,十几个人一起,像“蚂蚁搬家”一样,把老人抬到山下去看病。万一遇到急病,来不及送到山下,人就可能死掉了。村民好不容易把东西背到山下卖,收货商一旦知道他们是“悬崖村”的人,就会杀价(方言,砍价),因为村民把东西背回去太不容易了。所以,村民经常挨到天快黑的时候,只能把没卖出去的东西低价卖给收货商了。
实在没想到,这个村子竟然引起了习近平总书记的关注。2017年3月,在参加十二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四川代表团审议时,总书记专门提到了“悬崖村”。他说:“去年媒体报道了凉山州的‘悬崖村’,看到村民和孩子们常年在悬崖上面爬藤条,安全得不到保证,看了以后心情还是很沉重的,也很揪心。下一步要继续把彝区脱贫攻坚作为重中之重,有的需要下一番绣花的功夫,这都是‘硬骨头’啊。”总书记说得很动情,后来原声播放出来,凉山老百姓看了都热泪盈眶。
那几年,总书记每年春节前夕都要去一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考察,看望慰问贫困群众。我们感觉,以总书记的为民情怀,他很有可能要来凉山,亲自给我们鼓劲,亲自指挥我们打赢精准脱贫攻坚大决战。我们十分期盼总书记的到来,也非常希望在他来之前,让昭觉县的贫困面貌有所改变,所以县里各方面的工作都在全速推进,大家都希望向总书记拿出一份尽量好的成绩单。2017年,我们昭觉县获得了四川省委、省政府脱贫攻坚成效考核的第一个“好”,并在后来又连续获得了3个“好”。当然,我们得到了“好”,也并不能说我们是全省最好,而是因为其他很多地方已经提前脱贫了,只剩下我们在奋力追赶。
总书记来凉山
一天,我接到消息,总书记要在农历春节前夕来凉山,并且要来我们昭觉。我在内心里欢呼雀跃,总算把总书记给盼来了!于是,我们立即紧锣密鼓地展开了迎接的准备工作。春节前夕,正是凉山最冷的时候,昭觉海拔高,气候恶劣,冬天总是雾蒙蒙的,那几天还一直在下大雪。我时时关注着天气预报,天气还没有放晴的迹象。总书记的考察路线要翻过海拔3200多米的谷克德垭口,那儿坡陡弯急,每年春节前后路面都会结冰打滑,要进行交通管制。出于安全考虑,当时还制定了一个备选方案,找了个离西昌较近的低海拔的点,迎接总书记检查。这个备选方案汇报上去,得到的回复是,总书记要按原计划进行,风雨无阻!
2018年2月10日晚上,雪仍然下个不停,我们在谷克德垭口撒了工业盐,加快路面冰层融化。即使尽最大努力做了很多工作,但心里依然还有很多担忧。除了谷克德垭口海拔高、路程远、弯道多之外,我还担心从国道进考察点的那一段路,当时还是土路,坡陡弯急,通行十分不便。总之,我那时心情很复杂,既盼着总书记来,又担心交通安全,还担心总书记不来了。当时选了两家贫困户,都是土坯房,属于D级危房(根据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危险房屋鉴定标准》(JGJ125——2016),房屋安全等级依次划分为A、B、C、D四级。其中D级是指承重结构承载力已不能满足正常使用要求,房屋整体存在倒塌险情,构成整幢危房)。凉山地区地震多发,哪怕发生一次震级不高的地震,土坯房都有倒塌的可能。选点时我们向上面提出,要不要换成两户房子稍微安全一些的村民家,但得到的答复是:总书记坚持要到最贫困的村民家里去,要看真贫。我们听了非常感动,也感觉压力很大。
2月11日上午,总书记来到三河村。这是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第一次亲临昭觉视察工作,看望彝族人民,是昭觉县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我心里特别激动。那天,天公作美,连续数天的雪终于停了。总书记快到三河村的时候,太阳就出来了。中央电视台后来做过一个《心系凉山习近平总书记凉山扶贫纪实》的纪录片,你们可以看到,在纪录片开头,天气还是雾蒙蒙的,路边挂满雾凇。到后面的镜头,就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了。
我们彝族人在许多重要的场合都要使用格言作为开场白,表达礼节,增强仪式感。这些流传千年的格言,彝语叫作“尔比尔吉”。根据那两天的天气情况,我准备了两句彝语的格言,一句是下雪时说的,大致意思是:“冰雪的气息是寒冷刺骨的,父母的气息是温暖如春的!”还准备了一句晴天时说的格言。由于总书记到村口时,太阳出来了,我就选择了天晴时说的这句:“您把阳光带来了!您来昭觉让我们很温暖,欢迎您!”
我和三河村党支部书记某色比日、驻村第一书记张凌一起接到总书记后,一行人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路往村里走。总书记边走边问,走走停停,像和我们拉家常一样。总书记很关心帮扶措施的落实情况,问得很细,他懂老百姓,对贫困户的生产生活情况非常熟悉。
总书记走访的第一家是吉好也求家。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当时我想让彝族孩子表达一下感恩的心情,也想让孩子们汇报一下他们的普通话能力,就告诉总书记,这家的二女儿叫吉好有果,很会唱歌。总书记俯下身子,轻声问她:“要不要给大家唱一首?”吉好有果落落大方地说:“好!”她唱的是《国旗国旗真美丽》,声音优美稚嫩,总书记和大家都安静地听着。吉好有果唱完后,总书记竖起大拇指,连连夸孩子:“唱得真好!普通话很标准!”这个细节对我触动很大,总书记真的非常亲切和蔼,对一个小孩,他也会照顾到对方的情绪和感受,一般人可能会说:“小姑娘,给我们唱一首吧。”但是,总书记是用征求意见的方式来问,小姑娘就有了选择的余地。准备离开吉好也求家时,总书记主动提出和他们家合影,并叮嘱身后的工作人员,一定要赶在春节前装帧好送来。过了没多久,吉好也求家就收到了照片,装帧得很漂亮,看到的人都觉得很温暖。
从吉好也求家出来,在继续入户调研的路上,总书记说,三河村的植被非常好,比他去过的很多地方都要好,那些地方乡村旅游搞得红红火火,我们可以向他们学习,等基础条件改善后,把乡村旅游同步发展起来。
总书记走访的第二家贫困户是吉木子洛老阿妈家。吉木子洛老阿妈非常不幸,儿子出车祸去世了。老阿妈带着孙子孙女一起生活,整日以泪洗面。在党委、政府的帮助下,她们家里生活慢慢好起来了。总书记来看望她们,还在她家开了座谈会。大家围着火塘坐着,挨得很近,都快膝盖碰着膝盖了,就像一家人的样子,其乐融融。
总书记当时讲了一段话,我现在还记得。他说:“中国是搞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就是要让人民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们人民的美好生活,一个民族、一个家庭、一个人都不能少。”说完,他又指着百姓们对在场的干部说:“要真正让他们这些人过得好,真正让他们说好!”
座谈会上,总书记和大家交流谈心。住院、医保、打工、产业,大家畅所欲言。彝族大学生洛古有格汇报了自己返乡创业、致富的经历,总书记表扬说:“你很不容易,读了大学,在外面有很好的工作,现在又回来带领乡亲们发展致富,很勇敢,很有魄力,继续努力。”
座谈会中饶有兴味的问题集中在“鬼”身上,这是一个困扰了彝族人民几千年的问题。贫困户吉伍尔莫告诉总书记,以前他家里人生了病,总觉得是有“鬼”在作祟,不去看医生。后来,在帮扶干部的帮助下,慢慢养成了健康的生活习惯,家里人生病就少了,还在村里的卫生评比中得了流动红旗。总书记听了之后,打了个比方:“过去的确是有‘鬼’的,愚昧、落后、贫穷就是‘鬼’。这些问题解决了,有文化、讲卫生,过上好日子,‘鬼’就自然被驱走了。”接着,他讲了很长一段话,在移风易俗、易地搬迁、教育、医疗、产业、旅游等方面都叮嘱得很细。时间过得很快,座谈会转眼就开了40分钟。
总书记在昭觉考察的第二个点是解放乡火普村。它离三河村有20公里,海拔2700米。“火普”在彝语中就是“山峰之巅”的意思。这是一个搬迁移民新村,是脱了贫的,能看到脱贫攻坚战带来的初步效果。11时30分,总书记的车队来到吉地尔子家下面的公路上。乡党委书记杨德华、火普村支书吉色次哈、驻村第一书记马天等人在村口迎接。总书记来到脱贫户吉地尔子家菜地旁,与吉地尔子家人一一握手问好。马天汇报了基础设施建设和大棚产业发展情况后,总书记连连说:“这里海拔高,基础设施建设起来了,大棚种反季节蔬菜,很好,很好。”
吉地尔子家住进了新房子,厨房挂满了腊肉,灶台上的锅里煮着荞饼、土豆、香肠,餐桌上还摆着煮好的腊肉和猪蹄做的冻肉。看着他们家红红火火的日子,总书记微笑着对吉地尔子说:“那么多肉啊!”吉地尔子回答:“都是过彝族年刚杀的猪。”总书记又问到橱柜和餐桌,杨德华汇报说是省委、省政府配发的,并介绍说,以前村民是烧柴做饭,现在电器化了,又干净又方便。之前是蹲着吃饭,现在改过来了,坐在餐桌前吃饭。总书记说:“嗯,改变了习惯,很好。”总书记还问了很多脱贫政策的落实情况,大家都如实回答了。
总书记走进卧室,拉开布衣柜的拉链,看到里面装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点了点头。我们那时采取的措施是,组织帮扶干部和社会力量给贫困户捐赠生产工具、生活用具,再通过以奖代补的形式,鼓励他们置办家电家具,带着他们逐渐改变生活方式。他们家里的衣柜是简易的布衣柜,有条拉链,一拉就开。总书记反对搞形象、垒大户,我们就根据实际情况,倡导暂时没有条件买好衣柜的就买这种简易的布衣柜。
随后,他又走进室内卫生间查看,我很想劝阻,但来不及,也不敢。过去,我们彝族老百姓的房子普遍都比较低矮,没有功能分区,很多人家只做了一个隔断用来关牛羊,人和牛羊都生活在这一间屋子里,屋子里味道很大。现在村民脱了贫,搬进新房子,有了专门的卫生间。总书记看着里面拾掇得挺干净,还安装了热水器、洗澡的喷头,点了点头,询问厕所是否用水冲、是否有化粪池,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问我:“大家现在愿不愿意洗澡啦?”我说,现在有条件了,愿意洗。
总书记在涉及农民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问得很细。聊着聊着就过了午饭时间,总书记还要花两个多小时赶回西昌去调研。走出吉地尔子家时,外面聚集了很多闻讯赶来送别的干部群众。新闻上播了这些镜头,很感人。百姓纷纷挥手,用彝语高呼:“习总书记卡莎莎(彝语,意为:感谢习总书记)!”“习总书记库史木撒(彝语,意为:习总书记过年快乐)!”“习总书记子莫格尼(彝语,意为:习总书记吉祥如意)!”
就在总书记和我们握手告别时,大家唱起了彝族《留客歌》,簇拥着总书记往前走。总书记感动着彝族人民,彝族人民也感动着总书记,他依依不舍,踏上越野车的脚踏板,又走了下来,向大家挥手致意:“祝大家幸福安康!早日脱贫奔小康!”
在我的心里,总书记是一个很威严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刚见到他时,我有些紧张。虽然做了很多功课,背了很多数据,但仍然担心工作没做好,汇报得更不好。走了几步以后,他就像聊天谈心一样,问我昭觉的海拔啊、地形啊,这些都是我非常熟悉的本地情况,对答如流,心情就没那么紧张了。走到村里,他指着一间土房子说:“老百姓都是住土坯房吗?”我说:“是的,贫困户和非贫困户都是住土坯房。”总书记一边走,一边聊,说话轻言细语,非常亲切,我的心情很快就放松了。
对于老百姓生活的实际情况,总书记问得很细,而我们县里准备的一大堆数据,他一句也没问。他最关心的就是关于老百姓生产生活的政策有没有落到实处,像水、电、年货,甚至百姓“愿不愿意洗澡”这样的问题,他都会关心到。经过近距离的接触,我感觉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在开座谈会的时候,他直接坐在贫困户家火塘边一个低矮的板凳上,和贫困户、村干部们围坐在一起,挨得很近。总书记很朴素,穿着普通军大衣,脚蹬一双登山鞋,和老乡们在一起毫无“违和感”。而我当时穿的是崭新的彝族服装,还有一双锃亮的皮鞋,这个反差,倒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总书记非常善于倾听和询问。比如说,他问:“老百姓身上还有没有虱子?”普通话和四川方言说“虱子”的发音差别很大,我愣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我告诉总书记,现在几乎绝迹了,但在边远乡村的一些散居老人身上可能还有。虽然如实回答了总书记的提问,但我当时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后来,我才想到他问这个问题的深意,通过这个细节,总书记就能判断老百姓有没有衣服换洗、讲不讲卫生。总书记很了解老百姓,也知道什么情况下会生虱子,他是很用心的。国家提出的“两不愁三保障”目标中的“不愁穿”,是有很多指标的,但是,总书记提的这个问题,比数据更准确地反映真实情况。我们准备的数据,他随时可以看到,而且数据多一点少一点也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但通过有没有虱子这个问题,他一下子就能知道老百姓的实际生活状况。
在陪同总书记考察的过程中,我一直都被感动着。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发感觉到他让人倍感温暖。他和我这个县委书记在一起,就讲我能听懂的话。和乡村书记在一起,就讲乡村书记能听得懂的话。他和普通百姓在一起,就用老百姓的话和他们交流。甚至像社会主义、共产党的本质等理论问题,他都能用几句话给老百姓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大家感受到,什么是党的初心使命。
总书记到凉山,看到了老百姓最真实的情况,也看到了凉山的干部在脱贫攻坚一线的干劲和拼劲,表扬了我们。他说:“你们做得很好,我看了以后很感动,也很欣慰。”我说:“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他说:“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总书记没有把功劳和成绩归在自己身上,而是归在党和人民的身上,让我深受教育。
总书记坚持要来看最贫困的地方,不顾道路交通安全风险,来到我们三河村,到有倒塌风险的土坯房里,看望贫困群众,召开座谈会,停留了一个多小时。说到这里,让我想到了总书记另外一件也曾感动过我的事。总书记2013年考察过的甘肃东乡族自治县布楞沟村,我后来也曾到这个村子参观学习过,总书记走过的那条路,路况一点也不比凉山的好,路的外侧也是陡峭的山坡,没有护栏,是相当危险的。为了贫困群众,总书记把自身安全置之度外,不知去过多少危险的地方!
总书记离开昭觉后,我们成立了“总书记来到我们村”主题宣讲团,在全县、全州宣讲。宣讲团每到一个地方宣讲,都是人山人海、万人空巷。这种场景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平时开会老百姓都很少自觉来听,要干部反复动员召集。这次他们是主动来听的,往往是上面的人讲得哽咽,下面听的人泪流满面,场面很感人。
( 下 )
口述人:子克拉格,彝族,1964年出生,四川金阳人。2012年4月至2017年2月,任昭觉县委书记。2017年2月,任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副州长、昭觉县委书记。现任四川省农业农村厅一级巡视员。
访谈组:黄珊 李志明 毕林丰 吴忧 刘青
日期:2024年10月22—23日、2024年12月23日
地点: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南校区474办公室、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北校区新教学楼409办公室
力推“五项革命”
总书记对彝族乡亲说,一定要驱走愚昧落后贫穷这些“鬼”。后来,很多新闻报道把这句话当作标题,因为它确实能反映我们彝族脱贫攻坚的特点。我觉得,总书记在这里是打了一个形象的比方,彝族群众过去相信世间有“鬼”,总书记用老百姓的话来打比方,给他们讲科学,把脱贫攻坚比喻成“驱鬼”,通俗易懂,老百姓更好理解。
总书记讲得很透彻,愚昧、落后、贫穷确实是凉山的突出问题,是彝族百姓身边的“鬼”。这些问题交织在一起,让百姓生活十分困苦。总书记是以打比方的方式叮嘱我们,昭觉的脱贫攻坚、凉山的脱贫攻坚,不仅要解决物质贫困问题,更要解决精神贫困问题。
我们牢记总书记的嘱托,坚持物质脱贫与精神脱贫一起抓,多措并举,彻底改变愚昧落后贫穷的面貌。其中,我们专门搞了“五项革命”,把移风易俗作为系统工程来抓。那几年,来了很多扶贫干部以及社会组织志愿者,县委、县政府要求他们把帮助村民移风易俗作为工作重点,我爱给他们讲一句话:“你们到这里来,对群众落后的生活方式就是要保持看不惯的心态,要是哪天你们看惯了,就证明你们被‘同化’了,就失去了你们的作用。”
有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见,改变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的。在我们这里,有些习惯就这么世世代代传下来,想改变,很难。但是,如果不改变,只会更加贫穷落后,更难。
“五项革命”中,第一项就是红白事宜革命。结婚、办丧事大操大办,是大凉山腹心地群众中普遍存在的一个习惯,特别是老人去世,动辄就要杀几十头牛,过去甚至还有杀上百头的。去世一个老人,很可能就背上沉重的债务,一辈子都还不清。党和国家费尽心血,让他们增加收入,脱离贫困。结果呢?“一办红白事,回到脱贫前”。
对此,县里组织干部经常性深入群众,开展移风易俗宣传,教育引导百姓自觉摒弃陈规陋习。我们还召开座谈会、研讨会,广泛征求意见,指导各村制定村规民约,约束村民行为。我在昭觉时,定的彩礼上限是十万元,人去世杀牛,不能超过十头,现在这个规定更严了。同时,县里在每个村都建立了红白事宜理事会,有村干部,有扶贫干部,还有村民,大家一起组成这个理事会。一有红白事,第一时间介入,做一个合理的支出计划,帮他们节约开支,做思想工作,该劝说的劝说,该批评的批评。
接下来是“餐饮习俗革命”。我们彝族家里有客人来访时,为表达对客人的尊重,通常会杀猪宰羊,最尊贵的客人来了甚至要杀牛,这个习惯是在历史上养成的,在当时具有一定合理性,因为那时没有市场,买不到零售肉,只能杀牲,也没有冰箱,吃不完就分给亲戚邻居,这是熟人社会互助合作的关系。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古老的风俗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已经有市场了,如果还是不习惯去市场上买零称肉,还要杀整猪整羊,就是铺张浪费了。冰箱有了,肉可以保存,而且大家又不缺肉吃,你为啥子还要杀整猪整羊?这是漫长历史形成的一种习惯,需要引导、改革。
还有,我们彝族人爱吃坨坨肉,有大块吃肉的习惯,素菜却吃得少。这样的饮食习惯,荤素搭配不均,营养不均衡,对健康也不好,而且胃里净装肉,少了汤和菜的位置,花费会更多,也是一种浪费。脱贫攻坚这几年,外来的帮扶干部教大家炒菜,肉和菜炒在一块,好吃,省钱,还健康。佛山市、绵阳市当时对口帮扶我们,就经常组织彝族青壮年去参加厨师培训,学习炒、蒸、焗、焖、炖,这才知道菜还有这么多做法。学成归来,给乡亲们一做,大家吃得津津有味。餐饮习惯就这样一点点地改过来了。
我们的第三项革命是“卫生习惯革命”。脱贫攻坚之前,因为条件有限,村里没有排污设备,污水、人畜的粪便都不能得到很好地处理,村庄的卫生状况往往比较差。牲畜敞放,马牛羊猪早上放出去,吃了一天吃饱了,晚上回到村寨,一面走一面拉,拉得满地粪便。地面又没硬化,屎尿和泥土混在一起,一下雨,更没法清理了,牲口在上面踩来踩去,道路卫生没法看,人根本无法下脚。村民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无论是搞公共卫生还是个人卫生,成本都太高,所以过去有不少机关干部到农村被“同化”的例子。
脱贫攻坚为“卫生习惯革命”创造了各种有利条件。我们加强农村人居环境治理,还引导百姓养成卫生习惯。帮扶干部下了不少功夫,做了非常细致的工作。全县推广了爱心驿站,后来发展成了小超市,里面都是捐赠的爱心物品。但是,村民不能免费拿,需要用积分换。积分从哪里来呢?在村委会外墙,贴一个“洁美家庭”评分表,屋子是否打扫干净、家具是否摆放整齐、该负责的公共区域是否清理等等。每一项都有积分,村民凭积分来超市兑换物品,有牙刷、牙膏、脸盆、毛巾、洗衣粉、肥皂、拖把等等,都是日用品。昭觉乡村都有这样的小超市,名字一样,基本格局也差不多,鼓励大家讲卫生、做好事。
“生活用能革命”也是和我们这边的生活习惯有关的。彝区海拔高,天气寒冷,又没有电,家家都有煮饭取暖的火塘。虽然千百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是这也带来几个问题。比如,家里面烟熏火燎,肯定会被熏得黑黢黢的。有的村民屋里用彩色篷布把墙面、屋顶遮挡住,要不然家里面全是黑的,看都看不清。
机关干部刚到村里帮扶时,还坚持经常洗头,但很快就发现,因为得不停地烤火,白天洗了晚上又会落一头灰,洗头根本没法坚持。此外,火塘还是一个吞噬森林的黑洞,那么大个火塘,一天到晚都在烧,要取暖,又要煮饭,需要烧很多树木,会造成很大的环境问题。另外,烤火产生的气体,对人的身体是非常不好的,我们这里很多人肺不好,支气管炎是常见病。之前彝族农村人多的地方,咳嗽声此起彼伏。所以这个也是“鬼”,是直接损害人的健康的“鬼”。必须移风易俗,减少因病致贫和因病返贫。我们搞了沼气、太阳能等清洁能源,推广了生物质炉、省柴灶,满足村民取暖做饭的需要,又方便,又干净卫生。
最后一项是“厕所革命”。大凉山腹地彝区原来基本上没有厕所,地广人稀,哪里都可以方便,方便完了就不管了,交给大自然处理。以前人口稀少的时候还没多大关系,后来人口多了,卫生状况就惹人恼火。过去,机关干部下乡,最大的尴尬就是上厕所,因为村里特别是自然村以及村民家里很多都没有厕所,只能跑到屋后的林子、田地里面解决。春天和夏天还好,树林和庄稼茂盛,有叶子遮挡,秋冬两季,庄稼收了,房前屋后光秃秃的,有时候必须跑到很远的地方方便。这样既麻烦,也很不卫生,但也没办法。那个时候,各个方面条件和观念都跟不上,老百姓认为外面有无限的草地和树林,没有必要修厕所,厕所那么臭。
一个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厕所革命”,你都不知道我们要下多少功夫。给老百姓修好了厕所,他们会把它堵了,拿来做储藏室;如果不仔细查看,他们又会把它锁了,认为有异味,不用。有一位领导来昭觉时,听我讲了这些事情后,鼓励我说:“要慢慢来,其实我们沿海地区讲卫生的历史也不长,当年他们上海知青下乡时,刷牙漱口成了新闻,当地农民群众奔走相告:‘上海知青口吐白沫!’”
可以说,脱贫攻坚战是战斗,没有哪一件事是轻松的。只有亲身经历,你才理解总书记说的“要下一番绣花的功夫”是怎么回事儿。
搬出大山进“府邸”
总书记说贫穷是“鬼”,要求我们在脱贫攻坚中为老百姓驱“鬼”。这不是简单地按照国家要求的指标去逐一完成,而是一个全方位推进的系统工程。我们在产业、教育、文化、医疗多个方面都下了很大功夫,全力高成色完成脱贫任务。我就重点讲讲易地扶贫搬迁吧。
易地扶贫搬迁是脱贫攻坚的有效途径。昭觉是四川省易地扶贫搬迁人口最多的一个县,从某种意义来讲,把这件事情做好了,昭觉的脱贫攻坚就成功了一半。我们把它作为彻底改变彝区群众生产生活条件的重大工程来抓。根据我们的实际情况,在实施之前做了充分论证,形成了“彻底搬、集中安、建漂亮、重配套、强治理”的工作思路。
首先是“彻底搬”。搬迁户之前居住的地方,要么地形险恶,出行难;要么在边远高寒地区,土地碎片化,很贫瘠,产出低,村民的收入主要靠外出打工,他们脱贫没有其他路子。要改变他们的生产生活条件,就得“彻底搬”,搬到县城或者镇上是最好的选择。就像总书记关心的“悬崖村”,村民生活在悬崖上,出行靠藤梯,这样的地方生存环境和条件太差,必须彻底搬出来。并且,搬出来之后,因为交通条件已经改善了,土地不会弃耕,他们可以“两头跑”回家种地,也可以进行托管、搞股份制或流转,土地依然是他们的生活保障之一。他们可以一边享受城里的现代生活,一边拥有农村土地的收益。
易地扶贫搬迁还得解决“集中安”的问题。彝族都是聚族而居,而且分布较为分散,这个地方几家,那个地方几十家。一些落后的风俗习惯与这种居住方式不无关系。比如,缺乏讲卫生的动力。有一句话叫,“梳妆打扮为哪般?”一个家族的人住在一起,女孩子讲卫生的动力都很小。聚族而居还会衍生出包办婚姻问题,因为居住在山里,青年很难有条件认识异性朋友,最多就是在山上放羊时候能见到,但是这个范围太有限了,有些不得不包办婚姻等等。另外,分散安置,基础设施很难配套,给每一家人修路、架线,成本太高。因此,集中安置,打破熟人社会,势在必行。
“建漂亮”也是一个重要方面。安置点将乡土文化、彝族特色融入进去,除了功能好用以外,还要时尚、现代,特别是建在县城的搬迁移民小区,要和旅游、城镇化结合,成为一个亮点。当时我们请了同济大学、西南民族大学等设计了既现代又具有彝族风情的小区,把城镇的品位拉高了几个档次,还没有多花钱。“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乡村低收入者住宅项目”获得了亚洲建筑师协会建筑奖金奖。
“重配套”把易地扶贫搬迁和城镇化、旅游、产业、医疗、教育结合起来。绿化、路灯,这些配套设施都齐备,还要在附近修建学校,扩建医院。搬迁到这些配套好的地方之后,小孩可以接受更良好的教育,老人看病也方便了。百姓住在城里、镇里,可以更好地融入二产和三产,这在理论上就是城镇化。他们这一代苦一点,但是下一代就会好起来。
在“强治理”方面,我们有很多创新,做好了易地扶贫搬迁“后半篇文章”。在小区管理这块,先博采众长,然后再结合昭觉实际创新实践。为改变自己也改变县里干部的观念,我带队到云南、贵州学习,还去了沿海地区考察,回来后再结合昭觉实际制定了方案,形成了一套思路。我们在县城安置的两万多人,都是从最边缘、最落后、最贫困的地方过来的,有些人一辈子没进过县城。让老百姓实现市民化,与现代社会接轨,必须加强安置点的治理。县上所有的干部都要沉下去,党总支包楼栋,支部包单元,干部包户,负责教会他们过现代市民生活,包括教他们用家电、勤洗澡等。安置点治理得井井有条,成为全国典型。
昭觉搬进县城的贫困人口,在四川省来说,是最多的。从2020年5月10日开始,全县28个乡镇、92个边远地方的4569户、21693人,陆续搬进昭觉县城周边的新家——沐恩邸社区、昭美社区、轿顶山社区、南坪社区、伊乌社区。其中最大的是沐恩邸,安置了6744名搬迁群众,被打造成了景区。“沐恩邸”这个名字和原来这个地方的彝语名字“姆恩地”是谐音,“姆恩地”在彝语中是“耕犁之地”的意思,但考虑到这里是全省最大的移民搬迁安置点,又修得这么漂亮,是这次脱贫攻坚的“代表作”,一定得把名字取好,所以我们经过思考,把安置点命名为“沐恩邸”,以此表达彝族人民对党的感恩之情。“邸”在古代,那是大官的住所,但是,在脱贫攻坚之后,我们老百姓也有了自己的“邸”。这个名字既保留了原地名的音,也赋予了新的内涵。大家觉得不生僻,有感情、有温度,还特别有时代感。后来,我们在教育、医疗、产业方面进行功能配套,让百姓能够稳得住,能致富。以悬崖村和沐恩邸社区为原型,展现四川省易地扶贫搬迁成效的沙盘在2020年全国两会期间展出。
我印象最深的是,集中搬进新居那几天,县上就像过春节一样热闹喜庆。施工期间,这些房子一直是封住的,很多县城里的老百姓也没有见过它的样子。五个安置点齐刷刷一起开放,呈现在大家眼前,老百姓都说太好了、太漂亮了。搬迁户们自然不用说有多高兴了。县城的“城里人”也蜂拥而来,就是图新鲜,看热闹。学校给学生们放假,让他们来看房子。那些远在沿海打工的年轻人,平常只有家中有婚丧大事才回来,这次专门请假赶回来看房子。人们穿着节日盛装,喜笑颜开,大街上就像过年一样。所有的搬迁户都很激动,几个安置点灯火通明,百姓们通宵难眠。直到深夜,还有干部入户教老百姓使用电器开关。
那几天,我也在安置点现场一直守着,为老百姓感到高兴。看到他们的新生活,我觉得干部曾经的辛苦很值得。大家的人生价值得到了体现,更重要的是我们落实了总书记的指示,兑现了共产党对百姓的承诺。想着想着,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总书记了解凉山教育的实际情况,在三河村开座谈会的时候叮嘱我们,要抓好教育,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解放前,偌大的昭觉县只有贵族家办了一所规模很小的学校,有点像私塾,供自己家族的子女上学。新中国成立之后,纵向比,昭觉的教育是有了很大发展。但是,横向比,我们和其他地方的差距越来越大。脱贫攻坚前,虽然昭觉名义上早就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但是失学、辍学现象非常严重。即使到了2018年,在一次移位点名中,我们就查出全县失学、辍学孩子多达1万多名。再有就是教育教学质量差,升学率低。脱贫攻坚前,昭觉每年能考上二本以上的学生不到20人,这在大凉山腹地的几个贫困县还算是好的,我们有个邻县,2009年前有近十年没有考上一个本科,2009年考上两个二本,县长高兴地跑到学校去庆祝。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比较复杂。一是家长缺乏动力,他们看不到基础教育给孩子带来的“实惠”,送孩子上学的积极性不高。二是教育资源不足。办学条件差,大班额情况突出,三个学生挤一张课桌、挤一张床的现象普遍;寄宿制覆盖率低,大量学生走读,每天上午10点到校,下午3点就放学,大量时间都浪费在路上,学时严重不足,教师量少质弱,师生比低。三是语言障碍突出,学生听不懂普通话,跟不上全国统一的人教版教材的节奏,大量学生因为成绩差而厌学。四是高中瓶颈突出,普高学位严重不足,使很多孩子止步初中,这些学生把彝族传统丢了,又没掌握现代知识,没法成为合格的劳动者。即便进入职高,也跟不上进度,因为初中毕业时实际上并没有达到相应的水平。升入了普高的,因为教学质量差,即使国家有少数民族加分政策,也难考上大学。
针对昭觉实际情况,我们制定了“抓两头,带中间”的思路。“两头”,一头是幼儿园,另一头是高中。这“两头”一头是基础,一头是出口,都是关键,必须抓好。我这里就重点讲讲“抓两头”。
2012年,我们开始探索“一村一幼”,规定所有幼儿上小学前必须上1年学前班,学习普通话,解决语言障碍。由于条件所限,我们当时借用民房和村支部活动室办学,借用小学教师来解决师资短缺的问题,想办法解决困难。2015年,在四川省委、省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一村一幼”在凉山州全面铺开,彻底解决了弱鸟先飞的问题。依托“一村一幼”,2018年5月27日,国务院扶贫办、教育部、四川省政府在昭觉县四开乡启动了“学前学会普通话”行动。这个行动是国家聚焦深度贫困地区,帮助凉山州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一个重要措施,让孩子在学前学会普通话,为将来的学习打下语言基础。
“一村一幼”开展10多年了,成效已经显现。2021年,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型文艺演出《伟大征程》中,有8位彝族孩子在国家体育场,代表全国14个集中连片特困地区,领唱了《唱支山歌给党听》表达了对党的感恩之情。2023年在成都大运会开幕式上,有6名彝族孩子演唱《国旗国旗真美丽》,其中就有三河村的吉好有果,这些孩子都来自昭觉农村,都是经过学前教育和幼儿园教育出来的,之前他们一句普通话都不懂。如果没有脱贫攻坚,这些孩子可能失学辍学,在山上放羊,即使进了学校,如果没有幼儿园教育基础,也不可能有如此出色的表现,走上这样大的舞台。
“抓两头”的另一头是高中。我们在县城增加了一所高完中,扩建了两所,使县城的中学达到7所,初中全部集中在县城,采取寄宿制,脱贫攻坚中,昭觉县城修了10所学校,累计学位达到5万多个,大额班问题得到彻底解决。我们制定了激励政策,鼓励成绩优秀的学生到对口支援的兄弟省市去上学,昭觉本地的中学就集中力量培养基础较差的学生,让差生尽量变优生。我们还扩大招生规模,最大限度地吸收初中毕业生上高中,使他们的人生有更多的可能。
经过脱贫攻坚,昭觉的教育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曾经是“瓶颈”的高中升学率能达到90%以上,昭觉现在每年近400人考上二本以上的大学,升学率是脱贫攻坚前的十几倍。十年前没有人考上过本科的邻县的教育,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两年先后有两名女生考上了北大和清华。特别是通过加强艺体教育,让很多孩子有了更多选择,可以多元发展。凉山腹地音乐、美术、体育等人才辈出,许多孩子在省级、国家级,甚至在国际上,获得冠军,捧回金奖,被赞誉为“凉山现象”。教育教学质量和升学率的提高,使家长送子女入学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升学季,家长们谈论最多的,就是谁家的孩子学习怎么样,考上了什么学校。教育的发展带来一系列成效,彝族百姓的文化水平提高了,劳动能力增强了,整个彝区发展有了后劲。
铲除两只“拦路虎”
毒品和艾滋病是阻碍百姓脱贫致富的两只“拦路虎”。这两样,沾上一样,日子能好过吗?所以,禁毒、防艾也是我们脱贫攻坚要抓的两件大事。
先说禁毒。凉山在历史上曾是罂粟种植重灾区,是全国受毒品危害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也是全国禁毒工作的主战场之一。一人吸毒,全家都会遭殃。毒害不除,贫困就会不断加剧,直接影响全凉山州、全四川省,甚至全国脱贫攻坚的胜利,必须采取“超强超常”的方式禁毒。在国家层面,2018年以来,国家禁毒办、公安部为凉山量身定制“川01”禁毒专项行动工作机制,形成了全国联动治理凉山籍外流人员涉毒违法犯罪问题的大格局。在省级层面,四川省委、省政府采取“省州一体、省州共治”,大量政策、经费、人员向凉山倾斜,省综合帮扶队5700人下沉一线,955人专司禁毒,省公安厅连续6年选派“百警禁毒援凉”。这就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毒品治理体系。
凉山州委州政府、昭觉县委县政府把禁毒工作作为重要工程来抓,不断总结经验,创新手段,探索出一条毒品治理的路子。比如,州里搞了绿色家园的试点,建了一个集社区康复戒毒、就业安置为一体的超大型综合戒毒康复场所,把全州强戒出所吸毒人员特别是贫困家庭的吸毒人员集中到这里,一方面继续巩固戒毒成效,一方面安置就业。绿色家园既弥补了戒毒所一到时间就得放人,但是人放出去却很难脱瘾、复吸率高的不足,也弥补了纯粹社区戒毒管理成本高、复吸风险大的不足,还解决了吸毒人员社会就业难问题。这个办法很管用,绝大多数吸毒人员通过绿色家园真正实现了三年戒断未复吸,困扰凉山的吸毒人员基数大、戒毒难问题因此得到比较彻底的解决。昭觉县开展了禁毒攻坚三年行动计划,出台了“昭觉禁毒二十条”,构建起了从宣传教育到打击处理全过程闭环管理的体系,实现了毒品形势的根本好转。2020年10月,全国禁毒重点整治示范创建暨禁毒扶贫工作会议在凉山召开,昭觉摘掉了戴在头上十几年的全国毒品问题重点整治县的帽子,禁毒工作得到了国家禁毒委的高度肯定。
下面说防艾。脱贫攻坚这几年,国家、省里和州上在解决艾滋病问题上采用了超常规措施,下了不少功夫。2017年,四川省政府和国家卫健委联合进行凉山州艾滋病防治与健康扶贫三年攻坚行动,把艾滋病防治作为凉山州健康扶贫的主攻方向,国家、四川省都在凉山州设立了工作站,长期驻点指导,还组织了很多省市对口帮扶。
昭觉县扎实推进艾滋病防治攻坚行动,全面深化“1+M+N”综合防治模式,“1”指乡镇党委政府,“M”指乡镇卫生院,“N”指村医、村母婴员、村艾防员等,有效遏制了艾滋病传播蔓延趋势。村里有艾防员、母婴员,进行精准防治。
防治艾滋病,要先抓好诊断发现。很多人不想去,也不敢去检查,得了也不知道,这就增加了传播风险。我们从基层抓,人人检查,书记、县长身先士卒,带头去体检筛查,如果我们不带头,下面很多人就不会去,就可能发现不了,漏了就可能传染给别人。
在治疗方面,很多人是不配合的,他们刚开始不懂这个病的危害,也就不怕,觉得没啥子,前脚刚发药,后脚就给你扔了。我们对患者落实“一对一”精准管理,建立全链条跟踪管理治疗机制,进行追踪随访,“进了门”“见了人”“拿出药”“端上水”“张开嘴”“吞下药”“再张嘴”,一个环节都不能漏。那么多人,做到这一点不容易,我们精细就精细在这个地方。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阻断传播,尤其是母婴传播,如果分娩过程出血就会传染给孩子。因此,我们要求产妇必须住院分娩。但是,刚开始的时候,住院分娩的观念是很难被接受的,因为女性会觉得没了隐私,农村女性生孩子时甚至老公都不能在场。包括婚检,推行起来也费了很大力气。2012年,我刚到昭觉任县委书记时就规定,青年人结婚都必须进行婚检。如果发现有艾滋病,你就得告诉对方。彝族人原来不害怕艾滋病,因为艾滋病本身没有症状,死亡的时候是以其他病症反映出来,死亡后没有人会说他是得了艾滋病死的,因此不会觉得不光彩。另外,彝族人豁达,不害怕死亡。这两点,就造成了他们不害怕艾滋病。于是,我们拼命地宣传艾滋病的危害,大家开始怕艾滋病了,就知道防护、治疗这些了。最后就是要对婴儿进行集中喂养。父母如果一方有艾滋病,婴儿就必须集中喂养,之前是患者在家中自己喂养孩子,由于认识不到位,或者操作不当,阻断率很低,婴儿死亡率很高。我们通过集中喂养婴儿,提高了阻断率,救了很多婴儿的命。
铲除毒品、艾滋病这两只“拦路虎”,为打赢凉山脱贫攻坚战打下了坚实基础,也为建设平安凉山、法治凉山、健康凉山提供了有力保障。
找回身份自信
过去,彝族有“罗罗(倮倮)”“夷人”等称谓。解放后,毛主席提出,新中国是由兄弟民族大家庭组成的,不该有华夷之分,提议把“夷”字改为“彝”,这个汉字寄托着美好的寓意——“房子”下面有“米”有“丝”,有吃有穿,过上好日子。现在,习近平总书记亲自部署、现场指挥的脱贫攻坚战,让彝族人民过上了有吃有穿的好日子,实现了毛主席对我们彝族人民的美好祝愿。
事实上,脱贫攻坚刚开始时,我们最早派干部下去开展扶贫工作时,老百姓并不信任我们,他们认为干部们是被“逼”下来的,本身是不愿意来的,来了也不过是应付上级,起不了帮他们脱贫致富的作用。
脱贫攻坚已经胜利几年了。总结这段历史,用老百姓的话说,“脱贫攻坚的指导思想厉害,最厉害的是抓落实。”老百姓当时肯定没有想到,就是被他们讽刺过的“工作队”,和他们日日夜夜在一起,帮助他们脱了贫、致了富。我们昭觉大坝乡党委书记尔古日体,脱贫攻坚那几年,他一直待在村里,天天和贫困户在一起。尔古日体的口头禅就是“没时间”,和家人团聚没时间,他舅舅的丧事也没时间参加,就连自己生病也没时间去看。为了乡里脱贫,他天天奔波,得了病,因为太忙,没时间去医院,下乡回来之后,再去医院来不及了,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给他送别的时候,村里人一个个哭得像泪人。有的驻村干部到贫困户家里给他们打扫卫生,还帮助发展产业,有养蜜蜂的,有种黄芪的,搞得热火朝天。事情做到这份儿上,村民还有啥子好说的?
中央各部委的领导、四川省上的领导、各民主党派和群团组织的领导,对口支援凉山州的兄弟省市的领导,都来凉山视察调研指导过,为凉山脱贫攻坚提供帮助。最后关键冲刺阶段,很多任务都需要督导,要高质量完成。那段时间,昭觉宾馆的餐厅每天都有好几个厅长在吃工作简餐。上级将工作规划和目标制定好了后,带领和督促我们执行,我们只需要紧跟上级的脚步严格落实就可以了。脱贫攻坚期间,我们基层的党委、政府做事,要政策有政策,要队伍有队伍,要啥子支援就有啥子支援。
跳出这些具体事例,从理论上讲,以前我们多是“见子打子”“头痛医头”,像毒品、艾滋病这样的社会毒瘤长期禁而不绝,就是因为缺乏系统的、全面的、长远的理念及方法。精准扶贫才短短几年,我们就把它们消灭了。通过脱贫攻坚,我切身感受到了总书记的英明领导,感受到了我们国家治理体系、治理能力的强大。
现在昭觉的旅游发展得风风火火。这里的自然景色非常美,大山、峡谷、溶洞、金沙江、原始森林,谁来了都说好。脱贫攻坚之前,这里的景色是“藏在深闺人未识”,游客想来也来不了,必须修路啊!为了修路,省里给了很多支持,以前凉山州的通村硬化路建设,是根据贫困系数进行补助,后来全部提高了标准。四川省也是很困难的,是转移支付最多的一个省,我到了省农业农村厅工作后才知道,农业农村厅的工作经费非常紧张,省上的很多钱都投入凉山的贫困地区了。通了路,游客就多起来了。
前面讲的“悬崖村”,全村84户都搬出来了。村子火起来了,很多人“两头跑”,住在安置点的新家,回村里搞旅游,办民宿、农家乐。有不少人搞直播,成了网红,有一个悬崖飞人,叫拉博,他爬那个钢梯,下山只要15分钟,上山只要30分钟,速度飞快,一直保持纪录,还没人打破。他有很多粉丝,就搞起了直播带货,日子过得很红火。这里自然风光好,来村里的游客不少,有村民摆摊卖凉粉凉面,一天能卖好几千块钱。他们之前都是很腼腆的,现在很外向,主动学普通话,在网上吆喝、带货,变化实在太大了。
全国的彝族不到1000万人,在我们凉山就有超过300万人。脱贫攻坚拉近了彝族群众与党和政府的距离,拉近了彝族和兄弟民族的距离。彝族人民强化了公民意识,找到了身份自信,找到了有彝族特色的那一份文化自信。说到底,就是一句话:社会主义大家庭很温暖,感恩我们伟大的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