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看到这句中国人无比熟悉的诗词,心中总会升腾起这样的感慨:诗人该是经历了怎样一场柔肠百转、痛彻心扉的爱情,才能发出如此深情而强烈的呐喊?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
这首词最初并非为歌颂男女爱情而作。
更出人意料的是——
写下这首不朽之作时,作者只有16岁。
▲一对比翼双飞的大雁 AI制作
八百年前,汾水河畔,一对比翼双飞的大雁被人捕获。其中一只在挣扎中丧生,另一只虽脱网逃走,却在空中悲鸣盘旋不肯离去,最后竟坠地而亡。
一名赴试途中的金朝少年闻知此事,深受震撼。他向捕雁人买下这对大雁,将其合葬于河畔,并垒石为丘,取名为“雁丘”。
震惊、同情、感动……种种情绪交织在少年胸中,他提笔写下《摸鱼儿·雁丘词》:
写下这首词的,就是后来成为“一代文宗”的元好问。彼时只有16岁的他一定不会想到,那喷薄的开篇之问,将深深烙印在后世无数痴情儿女的心上。
其实,这样一往情深的词,元好问不止一首。他还曾作《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热烈歌颂一对殉情投水而死的青年男女,发出了“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的慨叹。
在封建社会,一对男女因私情投水自尽,无疑是触犯礼教的。在元好问之前,中国文学中还未见对男女私情作出这样强烈且鲜明的赞颂。但元好问却对这段不能结合的深情感到惋惜、愤慨,甚至向苍天发出“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的质问。
▲根据元好问在该词前的记载,这对男女投水殉情的池塘,当年荷花株株皆开并蒂莲。AI制作
在元好问看来,世间男女的真挚爱情,即便“海枯石烂”,也将永存于天地之间,如同那“千秋万古”的雁丘,留待后世骚人凭吊。
如此尚情、率真的表达,早已超越了青春的浪漫情怀。那么,究竟是什么造就了这位文采斐然、风流蕴藉的元好问呢?
01 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1190年,元好问出生在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一个世代书香的士大夫家庭里,其祖上可追溯到北魏鲜卑拓跋皇室。
金朝时期,女真族统治阶层崇尚儒学,烹茶焚香、习经作诗的大有人在,一时形成了“雅歌儒服”的风尚。天资聪颖的元好问,14岁便博通经史、遍读百家。而元好问的家乡太原,过去处于宋、辽交界地带,深受北方辽代文学率真、任情之风的熏陶。
▲山西省繁峙县岩山寺壁画,为现存规模最大、艺术水平最高的金代壁画之一。图为壁画局部,从人物服饰上可以看出金朝对汉文化儒服的吸纳和融合。(图片来源:丝路世界遗产网站)
扎根于中原诗歌艺术的肥沃土壤,沐浴在辽金文学的清新任情之风中,元好问在这样的环境中茁壮成长起来。他将南北文学的精华融会贯通,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文学风格。
然而,当不羁才子步入科考,命运却接连与他开起了玩笑。自16岁起,元好问便屡试不第。
与此同时,金朝也陷入了战争的阴霾。
▲金、南宋时期形势图(图片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1211年,元好问21岁,成吉思汗在河北张家口的野狐岭大败45万金军,取得蒙金大战的决定性胜利。3年后,元好问的家乡被蒙古铁骑攻陷。这一年,成为他生命中的重要转折点。
32岁时,元好问终于进士及第,却又不幸卷入科场纠纷,面对不白之冤,他选择了愤然离去。
目睹山河破碎,回望理想梦碎,元好问胸中激荡着悲愤之气,挥笔写下了这首《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他感叹英雄末路,说那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但又以“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的旷达之语告诉自己和世人:一个男儿应当以行动定义自己,不必过于计较人生的得失。
1231年,41岁的元好问被调至金朝中央政府。然而,此时金朝的国运已进入了倒计时。
02 诚能安社稷、救生灵,死而可也
1232年,金朝首都汴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蒙古铁骑重重围困,皇帝逃离,粮食短缺,瘟疫肆虐……让这座城市的民众陷入苦难的深渊。元好问也遭受了沉重打击,14岁的三女儿阿秀夭折,他自己也身患重病,身心俱疲。
次年,汴京城陷,元好问随其他被俘官民北渡黄河,被羁押在聊城,性命堪忧。
在穷途末路、生死存亡之际,元好问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大胆向当时的蒙古中书令耶律楚材上书一封,用谦卑而恳切的言辞陈说人才的重要性,向他推荐54位人才,请求他妥善保护,“以一寺观所费养天下名士”,以拯救“斯文”。
▲耶律楚材画像。
这里必须提一下耶律楚材。出身契丹皇室的耶律楚材,自祖辈起便在金朝为官,同时深受汉文化熏陶,精熟儒学,后来又效力于蒙古,被誉为元朝政治的设计师。他的个体生命史,就是13世纪民族大融合时时代的一个缩影。
耶律楚材倡导儒家治国理念,力图在疆土和政治之外,实行中国文化上的大一统。他赓续中华文化的理念与元好问不谋而合。
此外,耶律楚材也是一名诗人。文人间的惺惺相惜、彼此仰慕,使元好问选择向耶律楚材求助,这是一个基于“情理”考虑的赌注。
的确,元好问赌赢了。一片冰心,终所托不负。尽管耶律楚材并未回信,但事实证明,元好问举荐的54名儒士大多被元朝起用,其中有15位后来还被记载在《元史》中。
“死不难,诚能安社稷、救生灵,死而可也。”元好问以一己之力,挽救了一代名士、一代文脉。李正民教授在其主编的《元好问集》中评价道:“这一惊世骇俗之举……是他高瞻远瞩,见识卓越的铁证,是他维护中原文化的一大贡献。”
03 布衣野史亭,冰心何处许?
49岁那年,元好问结束了漫长的羁押生涯,重获自由。他踏上归途,辗转回到家乡忻州。
家乡老宅依旧,老树在风中婆娑,然而物是人非,可以共话往昔的亲友,已无一人。失神长坐时,元好问时常回忆起汾河畔的那对大雁。如今,旧朝早已换新廷,他这半百之身的生死和仍在颤动的理想,又该许向何处?
故国已亡,但文字不会亡。抱着“以人传诗,以诗存史”的目的,元好问决心不让一代之迹泯灭于历史长河,自觉担负起稗官采风的职责,勤奋编撰金代史料和诗词总集。为此,他在自家院子里建了一座“野史亭”,作为存放资料和编辑写作的地方。
▲位于山西忻州西张乡韩岩村的元好问故居,图为故居内的“野史亭”。(图片来源:忻州日报网)
为了编撰金史,元好问跋涉各地,竭尽所能地收集金代君臣的言论和事迹,以致“捆束委积,寒屋数楹”。为了获取一些必要的资料,有时他不得不与蒙古官员打交道,遭受不少旧朝忠臣的非议和谩骂。
原为宽解他人所作的诗句,实为元好问多舛人生的智慧。忍辱负重20余年,他一人扛起如椽大笔,终于辑成金朝诗歌总集《中州集》以及史料集《金源君臣言行录》《壬辰杂编》等重要著作。
这其中,尤为耀眼的是《中州集》。这部诗集收录了250余位各族诗人的2000多首诗词,堪称金代“诗史”。元好问不仅为每位诗人撰写了生平小传,还详细介绍了金代诗坛风貌及诗歌流变,以及当时的政治历史事件。若非元好问这番呕心沥血的努力,金代在中国古代文学史的长卷上,恐怕将是一片留白。
▲清刊本《中州集》页面。(图片来源:红叶山古籍文库网)
诗集被冠以“中州”(今河南一带)这样一个典型中原地区的名称,也用意颇深。这不仅是他对金朝时期中原经济文化繁盛的自豪,更蕴含了其“不辨夷夏”的深刻民族观。
在民族大融合、文化大交流的时期,元好问的这些著述,成为元人修《金史》的主要来源。这,何尝不是故国在宏大中华文化接续中的一种再生?
晚年身患足痿症、几近偏废却依然勤勉不倦,最终“溘死道边”的元好问,不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中是否会有一丝宽慰。
68岁,元好问卒于河北获鹿寓舍。自负如他,曾在生前嘱咐后人:“某身死之日,不愿有碑志也。墓头树三尺石,书曰‘诗人元遗山之墓’,足矣。”
▲元好问雕像。(图片来源:豆瓣网)
人生已历尽千帆,这一刻,微笑回望,看到的仍是那位“诗狂他日笑遗山,饭颗不妨嘲杜甫”的诗人元好问。
七夕之际,特以此文纪念这位留下千古情词、于乱世中“以诗存史”赓续中华文化的诗人元好问。
今天,当我们谈论爱情时,就不能只谈爱情,或许还可以谈一谈历史、文化与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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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马永)最新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