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茅盾,沈雁冰还有哪些笔名?郭沫若的“沫若”二字是什么意思?鲁迅的笔名又有何深意?兰陵笑笑生、海上说梦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起笔名(别署)的风气在明清时期格外流行?除了隐藏身份,笔名还有哪些功能?
中国姓名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起笔名是饱含知识分子情怀和趣味的文化事项,在中国姓名文化中独树一帜。漫长的文化史中,有很多关于笔名的有趣故事,透露出中国文学情境的变迁及人文精神的演变。
为何要起笔名?
茅盾,本名沈德鸿,字雁冰,茅盾是他的笔名。大革命失败后,共产党员沈雁冰转入隐居,靠写作维持生计。1927年9月,他写出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幻灭》,打算送给《小说月报》的主编叶圣陶看一看。可是如何署名呢?他颇为踌躇:当然不能署本名,那样做无异于自投罗网。原来的笔名“玄珠”“郎损”,因用来写文章骂过蒋介石,更不能用。沈雁冰思虑再三,联想到黑暗时局下社会政治的尖锐冲突、知识阶层的苦闷彷徨,以及自己内心的重重焦虑,一个新的笔名——“矛盾”跃然而出!
书稿送给叶圣陶,叶连夜读完,拍案称绝,只是对署名提出质疑:这“矛盾”一看便知是个假名。如果国民党来查,我们如何应付?他建议在“矛”字上加一草头,变作《百家姓》里“计伏成戴,谈宋茅庞”的“茅”,这样更易蔽人耳目。沈雁冰从善如流,欣然同意,辉耀文坛的笔名“茅盾”,就此横空出世。
作家使用笔名,是古往今来的惯例。为安全起见而用笔名,只是缘由之一。缘由之二,是作家使用笔名,可以避免麻烦,进退自如。正如邓拓在《燕山夜话》中所论:“谁也不必讳言,有些人看文章的好坏,是以作者有没有名声和名声大小来做判断的,这使作者本人有时也很苦恼。署一个笔名就省去这种麻烦,说好说坏只看文章如何了。更重要的是,我们常常遇见许多作者,有些学习和研究的心得,但是还不很成熟,用他的本名写文章发表,似乎反而觉得不够郑重,用一个笔名发表就比较好。”
以上都是出于被动原因而用笔名。其实很多时候,作家还积极主动使用笔名,作为表达心声、抨击论敌、针砭时弊的锐利工具。
清末著名谴责小说《孽海花》的作者本名曾朴。与作品描写的同治初年至甲午战争后中国社会腐朽衰败的现实相照应,曾朴痛切地署上“东亚病夫”的笔名,以表达自己的愤懑与哀伤。
1919年新文学运动高潮中,青年郭开贞诗情迸发,他在作品下署名“沫若”。沫,指沫水,即四川大渡河;若,指若水,即四川青衣江。身在异国他邦的诗人用养育自己的故乡之河作为笔名,意在表达海外赤子对祖国、对故土、对亲人的眷眷深情。
周树人一生用过许多笔名,其中最有影响、名闻天下的就是“鲁迅”。关于这个笔名,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记录了鲁迅自己的解释:一、母亲姓鲁;二、古代周鲁是同姓之国;三、取愚鲁而迅速之意。
当然,也有研究者对鲁迅这一笔名探赜索隐,比如研究者王长坤先生就认为:黄帝姓姬,周人的祖先后稷是黄帝之曾孙帝喾之子,为姬姓。秦灭周,周王族沦为平民,遂以“周”为氏。另一方面,西周初年,周公旦之子伯禽受封于鲁,当姓姬,氏鲁。鲁顷公时,灭于楚,迁至下邑,子孙遂以国名“鲁”为氏。周鲁同姓之国的关系,大致如此。“迅”,除愚鲁而迅速之意外,还有深意。“迅”古意为狼子,亦即牝狼的一个有大力的儿子。鲁迅以此表示自己“无父无君,无纲常名教”,“顽强地向旧势力、旧思想、旧文化作坚决地攻击”。
翻开古代文学史册,我们发现,笔名出现很晚。秦、汉、唐、宋时人写诗作文填词,很少有意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司马相如、李白、杜甫、苏轼,都是如此。但是为什么明、清时代的话本、笔记小说的作者们却几乎无一不用笔名呢?从根本上讲,这恐怕与古代文人的“面子”观念有关。
在今天的人们看来,会写小说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所以,现今作家们的头上,每每罩有绚丽的光环,他们的形象也因此而高大起来,似乎须仰视才见。但是,在古代的观念里,同是舞文弄墨,价值、分量却大相径庭。赋诗填词,撰史立言,属于“雕龙之术”,署上真名,不仅自我感觉良好,而且光宗耀祖,何乐而不为?但是,源于市井勾栏、山乡野老的话本、笔记小说,“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被视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从事这类写作,往往顾虑孔老夫子“君子弗为也”的遗训,署上一个化名,显然便成了最适宜的处理方式。以此类化,正是作家笔名的前身。
博通文史掌故的郑逸梅老人在《艺林散叶》中称“晚清小说,作者什九化名,不知其真姓名为何”。例如《瞎编奇闻》署名茧叟,实为吴沃尧;《九尾龟》署名漱六山房,实为张春帆;《海上繁华梦》署名警梦痴仙,实为孙玉声。郑老还说,“直至民国时代,亦多隐晦其真姓名”,《歇浦潮》署海上说梦人,为朱瘦菊;《人海潮》署网蛛生,为平襟亚;《金陵秋》署冷红生,为林琴南。这说明小说家化名的传统,确实是一以贯之。
当然,进入近现代以后,小说不仅逐渐取得文学正宗的地位,与诗词、散文平起平坐,而且在社会影响方面甚至驾而上之。现在的作家们依然大多以笔名行世,但其心态,显然与他们的先辈大不相同了。
▲明清小说发达,但小说署名问题却相当复杂,有“托古人之名以提高书籍声价”“嫁名陷害他人”等多种情况,笔名(别署)在此背景下尤为盛行。
如何取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笔名?
具体而论,怎样取一个自己满意的笔名,作家们的思路、技巧、灵感,各有不同。
现代著名的“鸳鸯蝴蝶派”作家张恨水,本名张心远。他在回忆录《我的创作和生活》中解释了笔名“恨水”的来历:自己从小即喜爱古典诗词,特别读到南唐后主李煜的名作《乌夜啼》,对其中“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句,尤其欣赏,印象深刻,于是从中摘取“恨水”二字,作为笔名。
20世纪30年代的东北,有一对颇具才华的文学青年。男的叫刘蔚天,女的叫张迺莹。他俩在鲁迅先生的关怀指导下写出了不少优秀作品。为了共同表达他们对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事业的景仰、钦佩,张迺莹特取“萧红”、刘蔚天特取“萧军”作为笔名,两名合念,就是“小小红军”。
著名女作家冰心,原名谢婉莹。在《晨报》上发表《两个家庭》时,始用笔名“冰心”。她说,用这个笔名,“一来是因为冰心两字,笔画简单好写,而且是莹字的含义;二来是我太胆小,怕人家笑话批评,冰心这两个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时候,不会想到这两个字和谢婉莹有什么关系。”
曾任中宣部副部长的徐惟诚,在各种报刊上发表过许多思想评论,所用的笔名也非常精彩——余心言。“余”,在古汉语中有“我”的意思;“心言”即“心里话”“肺腑之言”。我的心里话,娓娓道来,于平等、自然、亲切之间,与读者沟通思想,交流心得,探讨人生。说“余心言”是精彩的笔名,还因为它与作者本名之间的关系很特别:“余”是“徐”的一半,“心”是“惟”的一半,“言”是“诚”的一半。这种精巧的构思,确实令人拍案称绝。
当然,并非所有作家的笔名都蕴含着如何深刻的“微言大义”。有人说“巴金”这一笔名中的“巴”指巴枯宁,“金”指克鲁泡特金,它反映了青年李尧棠当时的无政府主义倾向,其实不然。据巴老自己说明,“巴”是纪念一个投水自杀的叫巴恩波的北方朋友;至于“金”字,是一位学哲学的安徽朋友想的。“当时我的书桌上正放有克鲁泡特金《伦理学》的英译本,他听我说要找一个容易记住的字,便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个‘金’字。”声震文坛大半个世纪的笔名“巴金”,就是这样产生于不经意的谈话之间。
还有不少作家的笔名,由本名衍生而来,最简单的是省去中间一字。于是,吴春晗成了吴晗,萧秉乾成了萧乾,孙怀谦成了孙谦。又有人在本名的谐音上动脑筋,于是徐茅荣变成了文学理论家徐懋庸,何启放变成了文艺评论家何其芳,严文锦变成了儿童文学家严文井,童天鉴变成了诗人田间。更复杂一些的是,先将本名颠倒次序,再取谐音,刘绶松,颠倒为松绶刘,取谐音“宋漱流”,便是一个不错的笔名。杨述的笔名文淑阳,认识他的读者仔细一琢磨,就不难发现其中的秘密——文述阳反过来读,不就是杨述之文吗?
最有意思的,是在汉字特有的分合结构上做文章。戏剧大师老舍,本名舒庆春。他将“舒”字左右拆开,得舍予,用作表字,取“舍去自我”之义,又依老张、老李、老王的俗例,在“舍”前冠一“老”,就叫老舍,平淡无奇,非常符合自己作品特有的平民风格。无独有偶,与老舍齐名的大师曹禺,本名万家宝。“万”字的繁体上下分离,上为草头,下是禺字。取草之谐音曹,跟禺合成,“曹禺”一名,就此而定。
▲莫言,原名管谟业,其笔名来自中间的“谟”字,左右两部分拆开来,便是“莫言”。
笔名中的难解之迷
古往今来,作家们五彩缤纷的笔名,构成一道韵味隽永的人文风景,人们流连其间,可以领受知识、情操的熏陶,吸取历史、文化的营养。但是,它们也给文学史研究者留下了不少难解之谜。
同一作家用多个笔名(郭沫若用过30多个,茅盾用过90多个,鲁迅更多达140多个),多位作家用同一笔名(同时代的鲁迅、茅盾、夏衍,都曾自署“佩韦”)的现象比比皆是,要把它们一一弄清,绝非易事。
更为头痛的是,只知笔名而不晓真人的情况,就不止一桩。著名的言情小说《金瓶梅》,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但其真实姓名和生平事迹都难以查考。根据小说的内容、笔法、语言功力来分析,人们只能肯定,明人沈德符提出的作者是嘉靖年间大名士的推测大致不错。此人祖籍山东,异常熟悉北京的风物人情,至于究竟是谁,或说李开先,或说王世贞,或说赵南星,或说薛应旗,但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解决这类问题尚需时日,甚至永远也难以确认。或许,这正是探究文学史的迷人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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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何晓明,湖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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