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是中国陶瓷走向世界的主要品种,已知最早的青花瓷烧制于唐代,但未能流行,以致后人误以为元青花才是青花瓷的发端。直至20世纪七八十年代扬州唐城遗址的发掘,唐青花才被世人所知,也随之掀起了围绕青花瓷起源的各种学术探讨。
青花瓷起源必须具备三个工艺条件:硬质白瓷、釉下彩绘和钴蓝着色工艺。前二者均在中国本土独立起源,唯有钴蓝着色工艺是受到西亚工艺的影响,这给唐青花起源问题增添了复杂性。根据我国学者的研究,唐青花钴料从西亚进口,纹饰图案带有西亚伊斯兰风格,其发现地点主要为著名港口和中国通往西亚的途经海域,说明唐青花属于外销瓷范畴,且在国内的使用人群以穆斯林为主。可见,唐青花的烧制与西亚市场存在关联。研究西亚陶器史可发现,唐青花传入西亚后一直被模仿,西亚钴蓝彩绘陶器历经数百年不衰,直至元青花的诞生,西亚才成为元青花的主要市场。
古代西亚为何长达数百年对白地蓝花的中国青花瓷情有独钟?为何其钟爱之情远超青花瓷生产地的中国古人?笔者认为,有必要从青花瓷最有代表性的原料“钴蓝”在西亚的应用史出发,对青花之“深蓝”情结进行溯源,探究古代西亚人深蓝之爱的文化基因。
伊朗锡白釉蓝彩陶盘,尼沙布尔出土,9世纪,伊朗考古博物馆藏。
深蓝制品备受青睐
古代西亚的深蓝制品有着悠久的使用历史,其最初的萌发动因是对天然蓝矿石即青金石之色泽的仿制。对青金石的追求,是古代西亚人深蓝之爱的最早体现。青金石,古波斯语称为“Lazhuward”,意为天堂、天空或蓝色。青金石是含钠、钙、铝和硫的不透明珍贵玉石,有紫罗兰色、宝蓝色、浅蓝色、绿松石色,以没有瑕疵的纯宝蓝色最受古代西亚人喜爱。青金石产地稀少,在古代基本上都来自阿富汗,其中以巴达赫尚所产的青金石最负盛名,至少有6000年以上的开采历史。
早期王国时期,两河流域成为青金石贸易的中心,青金石与玛瑙、黄金并列为三大奢侈品,频繁地出现于王室墓葬中。苏美尔人泥板对青金石作了最早的文字记载,在苏美尔神话中,青金石受到众神的青睐。由于青金石在贵族中的极高地位和庞大需求,美索不达米亚南北方政权为了争夺青金石贸易垄断权,而经历了长期的政治与外交上的斗争。考古资料也表明,青金石工艺品的历史贯穿了两河流域的政治、外交和贸易史。
青金石原料产地的单一性导致其无法满足社会需求,类青金石人工制品便应运而生。公元前4500年,古代西亚人开始使用铜矿物作着色剂,制造出模仿青金石的蓝釉皂石装饰品。但铜矿物在空气中易氧化,呈色不稳定。钴的呈色比铜更好,且西亚地区有丰富的钴矿藏,钴料廉价易得。公元前2250年,钴被用于给玻璃着色,以生产出晶莹闪耀的深蓝玻璃制品。类青金石的蓝玻璃的诞生,使古代西亚人的深蓝之爱得以广泛流传。
至公元前7世纪,钴蓝着色剂的使用普及开来,许多大型公共建筑大面积使用蓝色釉面砖、蓝色马赛克,如伊斯塔尔城门、马尔杜克游行大街、米底长城,等等。此后,统治西亚地区的各民族都沿袭了这一传统,伊斯兰教诞生后,深蓝之爱有了更加深厚的文化土壤。公元9世纪,中国正处于大唐盛世,从西亚进口的钴料被唐代工匠应用于唐青花的烧制。对于创制唐青花的起因,今人已不得而知,但从9世纪后西亚蓝彩器对青花瓷的模仿以及在技术创新上作出的所有尝试,不难看出青花瓷正中西亚人的深蓝情怀。9—13世纪,西亚地区蓝彩陶器经过不断发展,青花瓷已经呼之欲出。
虽经过数千年王朝更迭和异族入侵,但古代西亚地区深蓝色彩观的文化意蕴、审美情趣却得到传承,从远古文明的青金石之蓝到青花瓷之青,深蓝情结是一脉相承的。这使我们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为何古代西亚文明会钟情于深蓝?
“黑石号”沉船上的唐青花瓷盘,9世纪中期,新加坡海事博物馆藏。
深蓝色彩观成因分析
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形成的冲积平原——美索不达米亚是西亚文明的发源地,这里产生了世界上最早的农业。两河既是西亚文明的母亲河,又是美索不达米亚自然灾害的源头。该地区气候干燥少雨,农业生产完全依赖两河的河水灌溉,但两河的河水涨落不规律,即使公元前5000年就发展了水利灌溉技术,古代西亚人依然难以对洪水进行有效控制,不仅农时没有规律可循,还经常遭受洪水肆虐之苦。
因而,古代西亚人不得不通过观测天象来预测河水的涨落,天象变化与生产挂钩,由此产生了对天空的崇拜。青金石的深蓝色泽,深邃、纯净、庄重,带有永恒的意味,成为天光的象征,在两河流域的早期神话中备受尊崇。后来的波斯人继续发扬两河地区早期文明的传统,视天光为神性和正义的化身。这是古代西亚人钟情于深蓝的文化根基之一。
西亚地处亚洲西南部,与欧洲、非洲接壤,六面濒海,无论从陆路还是水路都可沟通东西、南北,有“古代世界十字路口”之称,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历来是周边各民族的必争之地。加之西亚文明诞生较早,从美索不达米亚到伊朗高原一带曾是除东亚的中国之外最为富庶的地区,经常遭受蛮族掠夺。由于缺乏天然屏障,外敌入侵往往长驱直入,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很缺乏安全感,这对古代西亚文明的影响尤其是对西亚先民的生命观、宇宙观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
正如黑格尔所言:“助成民族精神的产生的那种自然的联系,就是地理的基础。”特殊的地理位置给西亚当地居民的生活带来不可预知性和悲观色彩。他们认为,既然天空星象能预示河水涨落与农时变化,那么应该也能预示吉凶。因此,古代西亚人很早就开始通过观察天体运行轨迹来推测人间祸福,通过占卜寻求心灵慰藉。天空与吉凶、明天的命运紧密相连,是为现世的所有烦恼与苦闷提供答案与指明方向的神秘力量。所以,代表天空的深蓝,在古代西亚人心中的神圣与崇高地位自然不言而喻。
文化心理产生根源
古代中国的深蓝色彩观与古代西亚则完全不同。先秦时期就产生了系统的阴阳五行思想,并在此哲学思想的影响下建立了五色体系,即“白、青、黑、赤、黄”,分别对应五行“金、木、水、火、土”以及五方“西、东、北、南、中”,五色、五方都严格遵循阴阳五行的运行法则。这一整套体系被应用到生产、生活过程中,起到维系社会秩序与保持心理平衡的作用。中国古人的色彩观最开始青蓝不分,且用“青”定义“蓝”,因此,五色中的“青”可以理解为“蓝”。“青”对应“木”和“东”,即人们认为蓝色象征着春天草木复苏万物生长,象征着蓝天从东方升起,即黑夜最先从东方褪去。
中国古人对天也有一种敬畏,但和古代西亚人不同的是,中国人敬天却与天保持着冷静而克制的距离。君主被称为天之骄子,上承天意,下治万民,成为天与民之间的桥梁。万民遵循着阴阳五行学说主导的社会伦理秩序、道德纲常,顺应天意而生存,不得僭越天与君的地位,只能在自我的精神澄化中,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
中国古人用颜色定方位和对“天人合一”的精神追求,究其原因,与幅员辽阔的地理、长期稳固的农耕文明有关。首先,中国内陆地域辽阔,天地显得如此之“大”,而人如此之“小”,茫茫世界中,人需要确定方向才能有安全感。因此,中国古人很早就开始了对“我”和“世界”及两者关系的探索,如孔子之“克己复礼”和庄子之“心斋”“坐忘”,都是对“我”的定位与出路的探寻。
其次,中国自西向北有横断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天山山脉、大兴安岭等作为天然屏障,东部、南部海域没有强敌威胁,历史上虽有多次战争以及自然灾害的影响,但辽阔的地域和丰富的资源以及长期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为其永续发展提供了客观物质基础。这也促使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文化心理的产生,与古代西亚四面受敌、退无可退完全不同。因此,中国古人对于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以及自身在社会中的地位,比古代西亚人更多了一份安全感和从容感,对于深空之蓝的喜爱也更加理性。
相较之下,古代西亚人对天空与深蓝的喜爱是热情、执着和迫切的,这不仅表现在精神层面,更表现在对现实的追求上。除农业生产和占卜之外,古代西亚人还修建了许多高台建筑,既有宗教性质的塔庙,又有供世俗社会享受的高台居所。如作为《创世纪》中通天塔原型的巴别塔,其建造目的就是让现世的人通向天堂直接与神沟通,神殿设在离天空最近的塔尖部位,那是人们的追求和信仰所在。有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称的“空中花园”则为世俗生活而建,国王和王妃可以居住在顶层。可见,在古代西亚人心中,与天越近的地方越尊贵越神圣,越是现世的安全理想之所。对于古代西亚人而言,深蓝之意正如青金石“Lazhuward / Lazaward”一词所解:天空、天堂,它是神圣的色彩,代表着与神的沟通,代表着光明的到来,代表安定幸福的理想之国。
综上所述,古代西亚人的深蓝之爱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和这块土地的自然地理环境有着密切联系,经过数千年的历史积淀,形成特有的文化心理。虽然经历多民族统治和王朝更迭,但这一文化心理通过习俗、手工艺、神话、诗歌、宗教信仰、建筑和日常生活习惯等方式得以传承。这也是为什么唐青花在中国本土和在西亚的市场需求迥然不同的根本原因之一。对青花瓷的热爱除了源于中国瓷器的美丽和珍贵,更重要的是根源于古代西亚人钟情深蓝的传统,深蓝情结在古代西亚历史中是一以贯之的。
历史上的第一件唐青花瓷与第一件元青花瓷因何而烧造,为谁而烧造,今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唐青花与元青花都是中西文明交流与传播的历史见证。青花起源问题带给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文明交融与互鉴是建立在双向的、平等的和互相尊重的基础之上的,只有真正具备准确认知本民族先进文化的文化自觉和自信的能力,准确认知他者文化的优劣,尊重对方和吸取对方之长,才能做到既不盲目自大、故步自封,也不妄自菲薄。在全球化的今天,我们要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文化气度与胸襟。
(作者单位:景德镇陶瓷大学设计艺术学院)
(编辑:海宁)最新新闻
专题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