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朱张渡古遗址的东西两岸伫立着两座麻石牌坊,名曰“文津”“道岸”。在距“道岸”不远处,有一艘小船雕塑,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坐在船头,对着站在船上的青年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青年人表情坚毅,极目远眺。雕塑名为“湘江夜话”,取材于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老人为主持广东禁烟运动的民族英雄林则徐,青年人为收复新疆的民族英雄左宗棠。两位民族英雄就在这条小船上进行了历史性的对话,此后改写了中国西北边疆的历史。
▲“道岸”旁的湘江夜话雕塑。(图片来源:三湘风纪公众号)
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
《清史稿》评说左宗棠“喜为壮语惊众,名在公卿间。尝以诸葛亮自比,人目其狂也”。意即左宗棠喜欢说一些豪迈的话语,自比为诸葛亮,人们觉得他狂妄自大。
▲左宗棠像。(图片来源:三湘风纪公众号)
在世俗人的眼里,早年左宗棠的功名不要说跟诸葛亮比,甚至难及同辈好友的项背。1826年,十四岁的左宗棠在湘阴县参加童子试,名列榜首。次年,他在长沙参加府试,名列第二。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左宗棠的母亲、父亲先后去世。按照当时的礼制,他需要在家为父母亲各守孝三年,为此耽搁了整整六年的时光。1832年,左宗棠守孝期满,参加了当年的乡试,中举人。之后,左宗棠在接下来的三次会试中,均未能如愿。直到1860年,四十八岁的左宗棠奉命以四品京堂候补,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其仕途才快速崛起。
▲北京西城区铁门胡同,左宗棠赶考时曾住在这一带。(图片来源:中新网)
左宗棠这份科考经历难以与湖南前辈和同辈精英相比。但左宗棠的阅读履历非常光鲜。他三岁随祖父左人锦在湘阴家中读书,五岁读《论语》《孟子》,十七岁熟读《皇朝经世文编》,十八岁将贺长龄家所藏官私图书全部阅读,十九岁在长沙城南书院从贺熙龄研习“义理经世之学”, 二十四岁研究地理,绘制全国各省地图,二十八岁遍读陶澍家的藏书,研读“昔日海防记载”。他阅读的书籍涉及军事、经济、水利、历史、地理等多个领域。当时读书士人但知举业,见左宗棠“好此等书,莫不窃笑,以为无所用之”。但广泛的学习也使左宗棠“博学于文”“经世致用”,凡是有识之士与他交谈之后,莫不倾心,目为“国士”。
▲左宗棠故居,位于湖南岳阳湘阴县樟树港镇柳庄。(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1830年,时任江苏布政使的贺长龄因丁母忧返回长沙。四年前,他与幕僚魏源编辑的《皇朝经世文编》,引起“三湘学人,诵习成风,士皆有用世之志”。年轻好学的左宗棠得知贺长龄在家中守制,亲自登门拜会。贺长龄见左宗棠谈吐不凡,立志经世,与他初次见面即“以国士见待”,将家中藏书任其借阅。是年,左宗棠十八岁,贺长龄四十五岁;左宗棠尚无功名,贺长龄为从二品的江苏布政使。次年,左宗棠进入长沙城南书院学习,山长贺熙龄正是贺长龄的弟弟。贺熙龄对这位弟子十分喜爱,盛赞左宗棠“为有用之学,谈天下形势,了如指掌”,还要与他结成了儿女亲家。
▲长沙城南书院。(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1837年秋,两江总督陶澍到江西检阅营伍,顺道回安化省亲,途经醴陵。陶澍的政德、官声、学识均属一流,很得道光帝的赏识,被树立为朝臣榜样。醴陵县令安排陶澍入住渌江书院,书院山长正是左宗棠。在县令的授意下,左宗棠作一副对联以示欢迎: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陶澍看了对联,“即询访姓名,敦促延见,目为奇才。纵论古今,至于达旦,竟订忘年之交”,还叮嘱左宗棠下次参加会试后去南京两江总督署相见。重要的是,左宗棠在看到陶澍与林则徐交往的书信后,对林则徐钦佩不已,“海上用兵以后,行河、入关、出关诸役,仆之心如日在公左右也,忽而悲,忽而喜,尝自笑耳。”
▲陶澍与左宗棠相见的渌江书院。(图片来源:株洲市人民政府网)
陶澍的女婿胡林翼为左宗棠同岁、同窗,私谊甚笃,交往甚密。陶澍逝世后,胡林翼回到陶家帮助理家,与左宗棠彻夜谈古今大政。他深知左宗棠之才干优长,学识过人,若久居乡野,实为国家之损失。他一有机会,就将左宗棠推荐给他所熟知的官员。1848年,时任贵州安顺知府的胡林翼两次向云贵总督林则徐推荐了左宗棠,还将左宗棠所作《燕台杂感》诗交给林则徐,“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比石田。置省尚烦他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林则徐对左宗棠非常满意,致信胡林翼道:“贵友左孝廉,既有过人才分,又喜经世文章,如其噬肯来游,实所深愿。”可惜左宗棠因事不能前往,因而回信婉辞。但林则徐记住了左宗棠。
▲胡林翼。(图片来源:林则徐纪念馆)
林则徐、左宗棠的“湘江夜话”
1849年冬天的一个夜晚,神交已久的左宗棠与林则徐在长沙湘江畔的一艘小船里会面了。这是他们人生的唯一一次会面,却完成了学问事业的代际传承。林则徐是我国近代禁烟抗英斗争的民族英雄,宦海几经沉浮,花甲之年,还被清政府谪戍新疆“效力赎罪”。从1842年起,在新疆的三年多,林则徐“遍行三万里”,兴修水利,推广坎儿井,教民纺车技术,被人们称为“林公井”“林公车”。通过新疆考察,林则徐敏锐地觉察到来自沙俄的威胁,曾向伊犁将军布彦泰提出“屯田耕战”,以抵御沙俄威胁。但当时能认识到这一问题严重性的人不多。由于嘉道中衰,曾经充盈的国库告急,一些官吏抱怨“西域绝远,得之不为益,弃之不为损”,主张放弃新疆。比如,有的官员主张,新疆除乌鲁木齐、伊犁可“留之为内地屏障外,其余各地皆可放弃”。虽然后来的历史发展证明了林则徐的认识是正确的,但在当时很难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历史的机缘促成了“湘江夜话”,林则徐找到了事业上的知音和传承人;左宗棠继承了林则徐的遗志,不但在塞防与海防之争中坚决主张收复新疆,而且以六十五岁高龄统率湘军西征,收复新疆。
▲龚建新作水墨画《林则徐在新疆》。(图片来源:光明网)
1849年,林则徐辞去了云贵总督,在儿子们的陪同下,返回福建老家养病,途经长沙,将船停泊在岳麓山对岸的湘江边。据史料记载,“左宗棠到舟次晋见文忠,时湖南文武官员皆在候见,文忠立谢各官员,单独延左入见。左在登船时,不慎落水,左右亟予扶起,沐浴更衣,然后主客畅叙,并将官船下驶至幽静地点,设宴款待,三子陪侍,夜以继日,至次日天晓,送左上岸,官船开行”。
这一晚,林则徐与左宗棠“江中宴谈达曙,无所不及”,从左宗棠留下的文字,大体可以看出林、左二人谈及边疆的内容,如西域事物、水利以及地舆兵法等。林则徐谈到了西域屯政,对左宗棠说,“西域屯政不修,地利未尽,以致沃饶之区,不能富强”。林则徐还谈到了吐鲁番产粮和水利,对左宗棠说,“南八城如一律照苏松兴修水利,广种稻田,美利不减东南。”左宗棠后来追忆说:“林文忠戍边时,曾修伊拉里克河渠,考其遗法,亦只于渠中凿井土舢乎为坎耳,上得水流,下通泉脉,故引灌不穷。拟饬宋得禄、刘凤清相地为之。如泾水上源亦照凿坎耳,则永不愁旱矣。”
林则徐还将他收集的新疆地理数据、战守要点和俄国军事活动等资料,全部交给了左宗棠,并深深嘱托:“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终无成就之日。数年来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付。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此吾数载心血,献给足下,或许将来治疆用得着。”左宗棠接过资料,也接过了赋予他的历史重任。
▲《林文忠公政书》。(图片来源:林则徐纪念馆)
这次难忘的夜谈,给左宗棠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20余年后,他力排众议,反对李鸿章“停兵移饷、捐弃新疆”的主张,舆榇出关,收复新疆,屯田垦荒,兴修水利,将林则徐生前所托付之实行。1885年,左宗棠在《林文忠公政书序》写道:“忆道光己酉,公由滇解组归闽,扁舟迂道,访宗棠于星沙旅次,略分倾接,期许良厚。忽忽四十年……军书旁午,心绪茫然,刁斗严更,枕戈不寐,展卷数行,犹仿佛湘江夜话时也。”于他而言,近四十年后,“湘江夜话”仍历历在目。今天看来,“湘江夜话”作为林、左两位民族英雄的历史性对话,意义深远。
(作者简介:胡忆红: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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