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云峰(中国画)应野平
父母一生没有走出过大巴山的崇山峻岭,没有离开过岚山雾水的滋养,我的半生也与巴山汉水为伴。走长江,是我的人生理想之一。至于什么时候萌生的这个想法,已经记不清了,但非常明确的是,这个念头闪现过不止一次,月亮爬上暮色山峦的时候,秋风拂起岚河涟漪的时候,冬泳健儿在汉江破浪前行的时候,都产生过。
我年轻时在陕西岚皋小城工作,单人宿舍的墙壁上贴着半张席子大小的世界地图。我用金色的玻璃亮纸,剪出斗大的连体“腾飞”二字,用透明胶带贴在地图上。两个字斜着排列,“腾”字贴得低一些,“飞”字贴得高一些。每次进门出门,我都要望这地图一眼;每晚靠在床头,正前方就是别样的景致。我对地图的偏爱也越来越强烈,中国地图,世界地图,地形图,政区图,交通图,翻了一遍又一遍。但一切都是那样遥远,怎样才能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腾飞一次呢?
走长江的目的,正是为了遵从内心的感受。作为长江流域的子民,认识和了解给予粮食、柴草和雨露的“衣食父母”,是发乎内心的愿望。
时间日夜不歇,向前奔流。当我意识到时不我待,才有了夜宿沱沱河的奇遇,大小三峡的游历,崇明岛的小住。虽不能从格拉丹冬雪山的姜根迪如冰川一直徒步到长江入海口,但能挤出时间,一次次走近长江,欣赏大江上游、中游、下游的不同风光,稍感欣慰。每一次看见或湍急汹涌或风徐浪平的江水时,我不禁手舞足蹈,放声歌唱,仿佛回到少年,意气风发。
第一次游历三峡,我带着自己的孩子,当时他才三四岁。彼时,葛洲坝水电站正常发电,装机容量更大的三峡水电站还没有筑坝蓄水,大小三峡处于原始风貌。依山而上,我们爬上高高的石宝寨,颇费了一番周折。待儿子长到地图上“腾飞”二字的高度,问他当年长江之旅的感受,他说只记得猴子在岩壁树枝上跳来跳去。有着“江中盆景”之称的石宝寨美景,独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汶川地震的时候,进不了震中,我就到都江堰近旁的青城山前村,当了一名志愿者。这里离李冰父子修建的都江堰不远,穿山越石的岷江在这里被驯服,款款而去,浇灌万亩良田。《尚书·禹贡》中有“岷山导江,东别为沱”的说法,认为岷江是长江的正源,大禹是治理疏导岷江第一人。后世的徐霞客北抵岷山,徒步松潘,西达云南丽江,对岷江和金沙江进行实地考察,论证金沙江是长江的源头。我们可以看到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心怀光亮者的共同追求。能把二者结合起来,在行走中建功立业,徐霞客与郦道元、玄奘、郑和一样,开创未来,彪炳千秋。
当时,“正规部队”在一线抢险救灾,我们志愿者统计村民伤亡和房屋倒塌情况,帮助灾民搭建帐篷、送粮送药。我还听一位年轻女士讲述了一个平凡而震撼人心的故事。她的一个亲戚因在地震中受伤严重,被送往医院接受手术,表哥表弟、堂姐堂妹全都守在手术室外。此时余震依然不断,天摇地动的那一刻,他们慌忙从安全通道跑到楼下,惊魂未定,面面相觑。没过多久,一张手术床由烟尘中推出,床头还吊着输液瓶。羞愧和激动过后,他们紧紧握住医生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女士用四川话不停地重复:“医生好年轻噢,不到30岁,你说他咋啷个胆大呀?”
汶川地震一周年之际,我从西安飞往重庆,那晚直接住在朝天门码头一艘趸船上。夜里,江涛阵阵,水鸥啾啾,趸船随波荡漾,我似醒似梦,仿佛躺在母亲久远的怀抱中。隐约间,我枕在父亲肩上,哗哗水声将我吵醒。眨眼间,我看见了星星,天上有流星,水中有彗星,忽而又沉沉睡去。我好贪睡呀,那会儿也许五岁,也许六岁,从姑姑家返回,父亲一直抱着我,蹚过故乡汉中的濂水河。这也是祖父祖母的生命之河,那条河与众多发源于秦岭巴山的小河小溪一样,流入三千里汉江,共同绘制出三千里画廊,然后呢,继续奔赴浩浩长江大军,一同高歌到海洋。
一觉醒来,江面烟雾缭绕,恍若仙境,凭栏远眺,父亲在上游微笑,孩子在下游招手。悠悠然,白鹳起舞,新日横空,光束穿透江雾,映红嘉陵江,云蒸霞蔚,紫气东来。水雾云霞最终蒸腾上天,结成云朵,遇冷凝结成水滴,落到世界屋脊,成为冰川。也许千年,融化流淌成江河,日夜奔腾向远方。也可能以雨、雪、冰雹的形式,降落到父亲的濂水与我的汉江,完成一个大大的循环。身处的趸船,是连接岸上与万吨巨轮的桥梁和纽带。而我呢,当然是父辈与晚辈的桥头堡。所以,离别是暂时的,如同朝阳中的川江水,激流澎湃出三峡,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某一日,还会回到这熟悉的朝天门码头。
趸船一夜,人间十年。惊喜中,积郁霎时散尽,展开双臂,划开晨雾,迎接满天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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