萂村一角。杨宏毅摄
村中石板的巷道应该还是千年前的样子,上面布满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坑凹。石材原多是自然石,形貌各异、线条随性的石板、石块,经乡村匠人们挑选后拼在一起,便能妥帖地将路面铺平,且规矩地顺着巷道延伸、转弯,一年一年接住两侧房屋屋檐上流下的雨水。石材的颜色青、灰、赭、褐、黑各色不一,石板与石板的缝隙间大多长出了浅浅的杂草。边上的小沟在夏天的几场雨水之后,生发出暗绿的苔色。沟外若是还有余地,便生长出乡村大地上常见的、名样繁多的植物来,有的正窜高,有的开了花,有的结出了小小的籽实,葳蕤繁茂着,呈现出夏天村庄巷道的寻常模样。
被石板的巷道切块又相连的村庄,它应该还是千年前的格局。在历史纷纭的旧影里,人事多变迁,而一个老村庄,常常会持久地保有着旧时的格局,巷道是旧时的巷道,门楼是旧时的门楼。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乡音无改、姓氏原旧,旧村老巷、李白榴红。历史和往事早已如走马灯般远去,村庄人家照壁上的族谱家训,还是一代一代传承、反复写过的那几个字,村庙里塑的还是千年前从村庄里走出的那几个人物。古道石阶,远者远去,道旁的黄泥旧墙下,今夏长出的依然是旧时的苍耳子和狗茄子。
村中文庙也还是先前的那座文庙。虽然门额上并未题字,却只一眼便能见出是文庙的格局。庙门前的石阶大约有十几级,从阶下仰首上望,两层的、有着木格窗的门楼便一时显出巍峨气象来。拾级而上,里面是一方四合院落,坐南面北。从青砖铺地的院子到主殿,又有十来级石阶。殿宇飞檐斗拱,雕花门窗,两侧山墙上以浮雕和壁画相结合,山河草木,各见风姿。殿额上没有题名,按照文庙的常见格局,应当便是崇圣殿。殿前左右有厢房,亦皆未见题名。从外面的大门、楼窗到大殿和两厢的所有门、窗,悉为旧制,漆色为古雅的深褐色,看来是精心修旧如旧过的。
未曾进入主殿,毕竟是这样庄严肃穆的地儿,没有些许内心的准备,总不好就随意登临。院子靠北的东西两角各有一株树,虬枝碧叶,青果隐现,根上用石板砌起一尺来高的四方花台。走近去看,发现恰可偷一回鲁迅先生《秋夜》里的句式:“一株是木瓜,还有一株也是木瓜。”当此仲夏,树上的木瓜已长有小拳头那样大,多五六个青绿地结成一簇,愈发显出这院落的清幽来。一番叹赏,折出身来,见门上的狮子头门环以及底下椭圆形的锁扣亦都是古制。
院中石阶之下是一方一米多高的长方形平台,左右各立一株古柏,上面挂了蓝色的保护牌,写着估测树龄为200多年。平台两侧及近旁又有多株柏树,看上去树龄亦多有百年。平台下,正对着石阶和主殿大门的,是砌了石栏的半月型泮池,泮池往前是一面高高的照壁。文庙在萂村完小内靠西的一角。因逢着周末,校园里很是安静,可以想象眼前郁郁柏芷,常闻书声;青青木瓜,若尔学子。
萂村是个古老的白族聚居村,坐落在洱海南面、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宾川县西部一个两山相夹的坝子里,是旧时金沙江沿岸及川西地区人货进入滇藏茶马古道的古老食宿站。据考古发现,当地先民在此繁衍生息的遗迹可追溯到4000多年前。古村正如文庙和萂村完小的坐向那样,背倚南山,面朝坝子,依着村名,村前的坝子即名为萂村坝。村中500多户人家、3000多口人,分为萂头、萂中和萂尾三个自然村,是个挺大的村落。张、赵、杨是村中的三大姓,各姓片区被村民们称作“墩”,各墩之间由大巷道分开,各主巷道口建有不同形式的门楼,三墩结构严密,浑然一体。村中至今保留着古老、完整的白族民居建筑群落。千年古村,居屋相与衔檐,曲巷连通人家。
萂,百度汉语对其只有一条解释:古书上说的一种草。不言《诗经》,不辨《楚辞》,不引某志某集,如此简单的解释,仿佛一位沉默寡言、只愿把话说到最短的人,在简短地丢出这一句后,便再不搭理,让人不得而知在浩如烟海的古籍里,究竟是怎样的古书,曾记录过“萂”这样一种生长于大地的草木。而在滇西山间、洱海之南,一座古村落却用它作了自己的名姓。
《云南省宾川县地名志》记:“萂村,昔村旁多生长萂草,村以草名。”有村中老者,乐于介绍古村的草木记忆、悠悠往昔。老者名叫杨文泽,原是一位老师,二十几年前退休后,历多年之辛苦搜寻、细心筹集,在家里筹办起“杨文泽农耕文化博物馆”。萂村传统服饰绣片图案集,旧年的纺车、石磨、犁架、锄耙、灯具、葫芦器物、木盒子的收音机、旧电影里的格纹皮箱……馆中收藏的旧物品类繁多,具体器物凡上千种,琳琅满目,分类展示。杨老先生今已80多岁,瘦高的身板依然笔直,精神矍铄,言语清朗,有客到访,老先生热情接待,带着客人楼下楼上一一参观,细细讲解。院中花木清幽,泉流汩汩,院门上的对联,恰似先生修为的写照:无际天涯同月色,有心芳草报春晖。
仲夏草木繁盛,入得村来,尚未辨得何草为萂,只见屋院栉比、石巷深幽。沿着一道六尺来宽的石巷前行数百米,见面前一座飞檐斗拱、气势高峨的门楼,除了南面靠墙,东、西、北三面有路穿出,连通不同的巷道。紧跟着向导循路前行,访过萂村完小内的文庙,又访过杨老先生的农耕文化博物馆,出了博物馆的后门,稍未跟紧向导,不注意已在石巷间迷了方向——都是石铺的巷道,都是格局相似的古院落,失了向导,人早已不辨东西。瞎撞了一段,又遇一座稍小的门楼,见两侧粉墙墨字,赫然写着一副对联:“匪数千人到此地心惊胆裂,兵只数个登斯楼气壮英雄。”方知古村之深,原不独我等迷路。此门楼只有一个东西向的拱形门洞,过了门洞,又拐入一条窄巷,遇两位身着传统白族服饰的大妈在一道大门前说话,身后门额高处写着四个墨字“干天家风”。“干”字上面的一横写得不是很平,看上去有些像“干”,又有些像“千”,拿捏不准,于是问大妈,那上面是什么“家风”。大妈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说:“干天家风。”再问这“干天家风”是指何意,大妈一时却说不上来。后来请教有识之友,方知此处乃读作“gàn tiān”,意犹参天,谓高出天际。这么一解释,便恰切地与村庄的久远历史、古风古韵呼应起来了。
曲巷间失了队伍,不免心下焦急,于是丢下大妈,循着隐约传来的友伴声音又曲折数回,终于回到一条大的巷道上。沿巷而行,垂直行至那条东西向的村中大道,又行近里而得登车。此时,发现脚下正是那条最初进入的石巷,斜对面是临街的先前讨过热水的奶茶店。巷中早先落在路面上的西面屋墙的影子,这时已爬到东面人家墙壁的高处,晕出一片暖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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