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港(中国画)钱松喦
中国大地上,有一条千里交通干线,它叫陇海铁路。
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间,有一条万里运输通道,它叫新亚欧大陆桥。
多少西去的列车,从这个沿海口岸城市——连云港起程,开始新的远行。
连云站,是陇海铁路东端第一站。以前我初到连云港,像是从这儿下的车。站台立着一块零公里发端里程碑。碑身上深镌的“0”字,显示一种意义。
往日,车站和港口的人,都聚在站房里办公,热热闹闹。钟楼自平展的房顶耸出几十米高,方正的钟盘清晰地标定时间的刻度。大钟发出的每一声鸣响,都表明向前的节奏。闪烁于钟楼上的航标灯,忠实地为出入港湾的轮舶导引方向。
连云港,古来叫做海州。有些名字,总是牵情的。好些本地人特爱把旧称挂在嘴边,朱自清便如此。“我家是从先祖才到江苏东海做小官。东海就是海州,现在是陇海路的终点。我就生在海州。”这是朱自清在一篇散文里写下的话。对家乡的这座老城,他的感情不浅。
从兰州而来的铁路大动脉取名“陇海线”,据字面便可推想而知。陇海铁路铺筑到这里,临着陆地尽头,也迎向出海口。至于“连云”的得名,亦不难闻知。当年,孙中山按照构想,拟于中国滨海区域兴造通商港口,海州湾西南岸即为一处理想的建港基地。从那时起,此座商港就与雄功伟业连在一起。钱宗泽,这位民国时期国民政府当时的陇海铁路管理局局长向上级呈文,云:“本路东段正在积极兴筑,指日观成,所有海港名称关系地理、商业,颇形重要,亟应及时拟定,以免日久沿用俗名,致成习惯。”很快,他收到回电:“连云,以云台山、西连岛两名胜各择一字,假定所有民帆巨舶连云,言航交盛也。”钱氏当然认定“连云”为理想港名,即刻电复:“连云含义较广,似为合用。”虽只有十几个字,分量却很重。后经时任铁道部部长顾孟余核准,这一港名得以颁布,晓示全国。钱宗泽是个有情怀的人,他大概对郁郁连岛、葱葱云台甚为钟情,才会赞同取两处胜景的首字,为新港之名。
城市性格,由人塑造。我又一次来到的连云站,很安静。多年前,它停办客运业务,改为港口专一货运站。上下四层的欧式站房,成了一座博物馆。不瞧候车大厅的巨幅壁画,也不瞧穹顶的精美纹饰,我的视线移向一帧帧照片、一件件实物。展陈的种种,无声讲述着陇海铁路历经的沧桑。往昔的影像虽不太清晰,物品也显残旧,却因负载着记忆,闪耀着光芒。
有一张人物照:人物面皮白净,神态平和,头上扣一顶瓜皮帽。此君是沈云沛,海州人,清朝邮传部官员、实业家。他提出以汴洛铁路为根基,向两端扩筑,铺设一条东起徐州,延至海州;西起洛阳,延至潼关的横贯中原的长线铁路。建议甫出,枢府颇为看重。清商部右丞王清穆心中自存猷虑:“江南至上海经松江以达浙江,江北自海州入徐州以达陇。”长江南北两线并进的筑造规划,即由王氏拟定。展板上印着一行小字:“这是最早建设陇海线的设想,也是陇海铁路名称之始。”数句结论性质的文字,理应不谬。
沈氏对地方实业较多着眼。当年,陇海铁路建到徐州,若无他的力主,恐怕不会顺势东延,径直修至海州。为了陇海线末端选在哪里,他跟南通人张謇的意见不一致。张氏照片也在展室壁上,默念其旁的说明,知晓了其中原委。其时,身为江苏铁路公司协理的张謇“极力主张汴洛铁路向东展筑至徐州以后,转向东南,经清江浦(今淮安)而达通州(今南通),再自清江浦向海州另筑支线”。两位实业家的言语相争,说到底,还是各为家乡建设尽心。《诗经》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故园是生在心里的根。沈云沛、张謇,加上赣榆的许鼎霖,清誉嘉名,真不是浪得的。诸君为后人所敬,其来有自。
铁路如此长,修筑之劳也是可想而知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画:筑路工人肩扛铁轨,吃力地迈动沉重的脚步……我曾在梁启超的《新大陆游记》里看到描述美国铁路史上的一幕。场景虽在别国异土,而景况却着实相近。为兴修高山野岭之间的大北铁路,华人劳工干活儿尤力。梁氏这么写道:“美国诸铁路中,其工事之艰难,殆莫过于此路。其所经过者,有全洲最大之落基山,有大森林,有大湖沼,穿无数之大隧道;与积雪战,与坚冰战,与酷日战,与瘴雾战,与猛兽战,与土蛮战,乃至与饥渴战,与死亡战,其工程之几中止者屡矣。”陇海线的创基者,锤钎开石,峭壁营凿,同此艰劬。
甲午战争后,外寇环伺。中国路权几成俎上鱼肉,任虎狼择肥而噬。列强淫威,压向清廷:或强行擅筑,或贷款控制,攫取中国铁路权益,肆意极欲,而国有铁路,包括自建、商办和赎回的,比例甚少。在那屈辱的年代,多少无名先人不再忍从,他们用一节节铁轨,筑起家国的希望。黑暗的另一面,是明亮的光。飞旋的巨轮,使沉黯的世界翻转。
东方大港出现了。迎着茫茫黄海,陇海铁路连向波涛间的遥远航线。
我攀上叠翠的云台山,天高海阔。北望,是连岛。岛也有山的姿态——鹰游山原本就是它古时的名字。两山相峙,护着一片宽展的水域——鹰游海峡。绸带般柔软的泊位岸线,在飘动的雾气里隐现。港区码头的防波堤,更使风浪远离。锚地那边,系泊的货轮显出庞然的影子,等待驶入深水航道。
放眼海州湾,浩波淼淼。我一时辨不清哪里是新苏港码头,哪里是庙岭、墟沟、旗台港区,只觉得满眼都是堆存的集装箱,都是桥式起重机,都是螺旋式卸船机……钢铁的臂膀在海风中竖起,比丛林还密。这陇海铁路的东部终点港,跟世界近千个港口通航。它辟出的数十条远洋、近洋航线,客货、杂货班轮航线,通往欧洲、美洲、中东、东北亚、东南亚……宏大的辐射图景,在海洋的广域上飞速展开。
山那边是海。山海之间,新潮涌动,激响时代的强音。
人们给新亚欧大陆桥东端起点建了一座标志性雕塑:突黑的台基上,立着一个用白石錾出的大锚。一眼看去,心就定了——纵使怒卷百尺涛澜,也稳得住远航的船。谛视的一刻,我感受到了大海的气息。
时下,中欧班列奔驶于现代丝绸之路。我若能开着这样的火车在亚欧腹地穿行,胸间该荡起何等豪情!途程阔远,一无所阻。向前,黄淮平原、豫中平原、关中平原、黄土高原、河西走廊、吐鲁番盆地接续扑来,又翻过天山山脉直达北疆的阿拉山口;再向前,列车带着啸声,驰过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白俄罗斯、波兰、德国,抵临此行的尽端——荷兰鹿特丹。我的身后,海陆联运的国际化物流大道,闪着金色的光芒。
当初的港埠区,是在名为“老窑”的渔村一带营建的。砌石坡路极宽,往高处延伸上去,这大概是镇上的主街。它的两边,短巷小弄随处旁出。其间栽了很多树,不知岁时。散开的枝叶摇动一片清影,极目皆绿。
楼屋相依,店幌过眼,照例开着商市。物产殷充,交贸昌隆,让我见识未逝的繁华。
树色映着的老房子,多用青石垒造,耐得住光阴。从前的银行、学校、旅舍、影院、民宅,很像顽健的老人,早叫岁月添满风霜。犹存的故址前,我朝一门额、一柱础凝眸,感旧的情味蓦地兜上心头。过往的日子轻烟般地散去了,余迹似在无声述说。早先的“新”变为现今的“旧”。一新一旧,历史已然走过近百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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