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是人们对季节时间节点的感知,是人与天地物候协调的重要时机。新年处在辞旧迎新的时间交接处,人们将一年的情与物积聚到这一高光时刻。欢庆新年,成为周秦以来中国人最温暖的时间。
中国古代以农业立国,农耕文明对时间的认知体现在特别关注天文、气候、物候的季节变化,在四季流转中把握时间。中国人将岁时视作生命的历程,春夏秋冬是一个生命机体生长衰亡的过程,正所谓“冬尽春来,旧年死了,新年才生”。
那么,“年”作为一个时间段落,包括了哪几个时间段?围绕着这些时间段,又形成了哪些礼俗?人们通过这些礼俗,是如何融入人文关怀与生命意识的?近日,“道中华”专访了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萧放。
记者:传统中国时间生活中,人们重视四时八节,四时八节中尤重新年。新年是一个怎样的时空概念?新年礼俗包含哪些内容?
萧放:在四季与年度时间配合的循环中,每到年度周期起始点,也就是岁末年初、冬去春来的时节,中国人有着强烈时间更新意识,发明了一系列蕴含时间过渡仪式的年节礼俗,辞旧迎新。可以说,新年让我们进入特别的仪式时空。
“年”是一个时间段落,它以除夕夜与新岁凌晨为中心,包括除夕前、除夕夜、新年三个时间段,围绕着这三个时间段,形成四大年节礼俗,辞年礼俗、团年礼俗、拜年礼俗与迎春礼俗。
人们通过这些礼俗,融入人文关怀与生命意识,将信仰与祭祀,自然与社会、家庭与国家在年节礼俗整体中相互关联,浑然一体,正是这些严肃与丰富的年节礼俗将年节烘托成民族的盛大节日。
记者:民间俗谚称“过了腊八就是年”。传统辞年礼俗有哪些?有怎样的现实意义?
萧放:吃罢报年信儿的腊八粥,人们就开始系列辞年礼俗活动。辞年礼俗活动的核心意义是对一年来的各种人际关系进行调整与增进,通常以年礼馈送与聚欢的方式进行,用以表达对天地自然、亲友乡邻、同行同业、雇主雇员、业主与顾客的礼敬与感恩。
▲吃过腊八饭,就把年来办。
传统辞年礼俗中有慰问与聚饮两个主要内容。慰问主要以亲友间礼物馈赠为主,特别是已定亲的准女婿,要给岳父岳母送去年礼,以牢固婚姻关系。一般亲友间的辞年礼,主要是晚辈看望长辈,平辈之间相互探望。在岁末年初、冬春交接之际,人们相互馈赠礼物的同时,更重要的是传递了大寒时节的情感温暖。
“酒食相邀”,岁末聚饮,送别旧岁,是辞年礼俗的重要形式,也是千年的年节传统。岁末冬寒,百姓人家、各行各业年终聚会、联络情感,这种形式在我国东南地区称为“尾牙”。
传统的辞年礼,在当代具有现实意义,它可以转变为具有慈善性质的新年礼俗,一种是富裕人家借辞年礼给贫弱亲友以物质资助,让亲友在亲情滋润中得到实际的资助。另外一个更值得提倡的辞年礼俗,是政府与相关部门在岁末对生活困难的弱势群体进行专项慰问,体现了党和政府对人民的关怀与慈爱。
其实,除了馈问与宴饮外,辞年礼俗还有对自然万物人格化的神灵的辞别、对环境的清洁、对自我身体与精神的清洁等深刻涵义。南宋时期,在月穷岁尽之日,士庶人家“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人们重视自身的洁净,会去理发、沐浴,以洗去一年的尘秽,获得新年好运。可以说,岁末辞年礼俗凸显的是“除旧布新”的理念,人们要通过一些特定的仪式对旧年的一切进行清理,为天地万物人事的更新做好物质与精神准备。
▲置办年货。
记者:团年与守岁礼俗是年节的重头戏。回家、吃年夜饭、发压岁钱、守岁,这些年节通过仪式的关键环节,有着怎样的历史传统及现实意义?
萧放:中国人对家庭关系十分重视,传统民俗节日大都是家人回归的节日。团年礼俗中最主要的部分是共享年夜饭,这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大餐,更是凝聚中国家庭情感与信仰的精神圣餐。
中国人从有“年”的概念开始,就有了年夜饭,年夜饭来源于古代的年终祭祀仪礼。“年”是丰收的标志,上古社会,人们种植的庄稼丰收了,就要感谢神灵的赐予,感谢的形式就是祭祀,祭祀的祭品自然是收获的事物。古代年终大祭是蜡祭,用食品祭祀百神。随着家族社会的发展,多神祭祀逐渐演变为以祭祀祖先为主的腊日之祭,人们杀猪宰羊,就是为了祭祀祖先。《诗经·豳风·七月》中有:“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的描写,这里的公堂大概也就是后来汉代《四民月令》中所说的供奉先祖牌位的祖屋,人们在此饮宴团聚。
年夜饭的每一道菜肴都有丰厚的寓意与故事,要有头尾俱在的全鱼,以示年年有余;圆圆的红枣与丸子象征红火团圆;年饭必有豆腐、韭菜,谐音“兜福”、长久,大家都长久有福;还有干马齿苋菜、干茄子等,号称安乐、如意菜,祈求新年平安吉祥。
中国人有着浓厚的祖先信仰,对亡故亲人的怀念与感恩之情在团年礼俗中有充分的表达。不仅在年饭前去到坟墓叩拜,在年饭开始前,还得请亡故亲人首先入席。北方地区年饭饺子,第一碗要奉献给祖先。
我们今天城市生活中,因为家庭居住空间有限,大家庭的年夜饭移到了饭店,但严肃而又欢乐、充满对未来期盼的团年礼俗依然传承。当然,如果有条件的话还是在家吃年饭,享受的不仅是美好的家的味道,更重要的是,这是一顿与我们家人亲密交流的精神聚餐,为我们新年的再出发提供精神能量。
▲吃年夜饭。
发压岁钱,是团年礼俗的内容之一。吃完年夜饭,就发压岁钱,这是长辈对晚辈的祝福,是小儿最期盼的大年礼物。压岁钱,也称压祟钱,它的本义是在新旧时间更替中,依靠家族集体力量保障幼儿平安到达新年。压岁钱相传起源较早,但真正流行是明清以后。压岁钱原本是父母或其他长辈给自己的子孙的祝福,它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价值,如果压岁钱超出亲情祝福范围的给与受,那都是对传统年节礼俗初衷的背离,甚至会成为人情负担,那显然不利于家庭与社会和谐。
▲国家博物馆巧克力“压岁钱”文创。
守岁礼,是家人围坐于炉火边,通宵达旦,守候新岁到来的礼俗。除夕夜守岁礼俗在中国大约有两千年历史,晋朝人周处《风土记》有蜀之风俗,至除夜,通宵不眠,谓之“守岁”。唐宋人为守岁礼俗而歌唱,杜甫诗云:“守岁阿咸家,椒盘已颂花”;连唐太宗李世民也为守岁而兴奋:“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这种欢乐度岁的场景特别得到儿童的喜爱,宋代依然是“儿童强不睡,相守夜喧哗”。明清以来,守岁礼俗依然热闹而有趣味,同时还加大了守岁中家庭伦理内涵,认为守岁可以为家中长辈祈寿。当代守岁礼俗还很普遍,伴随守岁的是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人们在新年钟声中迎来新年。
记者:拜年是中国人年节重要的礼仪之一,它有着怎样内涵?
萧放:拜年庆贺是传统社会普遍遵循新年礼俗,人们在通过旧年之后,获得新的生命时间,以相互礼拜的方式,庆贺新生。
中国传统社会君臣百姓拜年有一定的规矩与次序,从朝廷来说,沿袭上古告朔之礼,元日举行盛大朝会,皇帝接受文武百官朝贺,这是汉朝以来就有的时间政治传统。君臣度过年节之后,重新归于政治秩序之中,并以臣僚拜贺方式再次确定君臣之义。因此官方重视新年团拜,它是政治文化的组成部分。
民间拜年,主要是拜祖先,拜长辈、尊辈,然后家内成员互拜,直到拜贺亲朋乡党耆老等。团拜按照宗谱中记录的长幼伦理秩序递进,即晚辈向长辈拜年,小房向大房拜年,辈分顺序不能改变。
正月初二,至亲好友串门拜年,一般都要带上拜年礼。比如,浙江丽水的拜年礼用厚纸包上白糖、冰糖、桂圆、荔枝等,俗称“礼包”。礼包并不重,通常一斤左右,即表示一点心意。如果是新女婿到岳父母家及亲戚家拜年,就要带一对礼包,以示恭敬。拜年强调家族关系,拜年的过程就是家族关系的强化过程。当然,拜年也是重建乡邻关系的过程,在正月家族拜年的后期阶段,人们重视邻里之间的互拜,拜到正月十五,也可看作是一种村落社区性大联欢。
▲拜年。
记者:迎春礼俗是年节礼俗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冬尽春来时节,中国人如何表达对春的期盼?
萧放:自汉武帝太初元年确定夏历正月为岁首以来,立春节气总在大年期间,迎新与迎春在年节礼俗中常常合二为一,新年中充满了迎春礼俗。年节中的迎春礼俗主要有贴春联、尝新尝春、饮春酒等。
新年大门贴春联是宋明以来就广泛流行迎春礼俗。宋明以前,大年门口挂桃符主旨在于辟除邪恶;宋明以后,门口贴春联寓意着迎春纳吉。当然,这也与古代立春家中贴宜春帖子的传统有关。清代北京从进入腊月开始,就有文人墨客在市场店铺的屋檐下,摆开桌案,名曰“书春”“书红”“借纸学书”“点染年华”等,一些读书人借给人书写春联赚些润笔钱。
当代社会,新年依然流行贴春联的习俗。春联一般是对偶的上下二联,写在红纸上,贴于门户两边,字数一般在三字以上不等。春联讲究平仄格律,结构对称,对仗工整。一般说来,以末字音律判断,仄音为上联,平音为下联。上联贴在门左,下联贴在门右。也有人以门楣横批的首字左右位置确定上下联的位置。
迎春礼俗自然少不了饮食仪式,如食用韭菜、生菜、萝卜等时令新菜,当然春饼更是典型。六朝时即有春饼,是一种薄面饼,人们用它裹生菜食用。春饼与生菜等在古代号称春盘,杜甫在《立春》诗中曾写下“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的佳句,至今伴随着春饼令人回味。台湾新竹春天品尝的润饼自然是这一礼俗扩大性的传承。
▲立春吃春饼。
以新年春酒祈寿祈福是周秦以来的民俗传统。酒是降神的佳酿,祭神之后,朝野都要饮酒庆贺新年。唐宋时期,新年流行屠苏酒。据《岁华纪丽》记载,俗传“屠苏”是一座草庵的名字,有人居草庵中,每年除夕夜送给附近居民一帖药,让人们用布囊浸于井中,元日取井水置酒器中,供家人饮用,以“不病瘟疫”。后人知道这药酒之方,但不知此人姓名,故称为屠苏酒。明清新年人们饮春酒的方式是宴会宾朋;民国南京“请春酒”是新年礼俗之一,“新年邀集宾朋宴饮,谓之请春酒”。我上次访客座东瀛,逢公历元旦,一位大学同事,送我一帖屠苏散与一瓶清酒,方知日本也有这一古俗。无论如何,新年的春酒是祛疫祈福、呼唤生命春天的美酒。
作者简介:
萧放,民俗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人类学民俗学系主任,社会学学位分会主席,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民俗室主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课题《拓展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建设研究》首席专家。主要社会兼职: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副会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兼中国节日文化中心主任。曾任日本关西学院大学社会学部、台湾辅仁大学与东华大学中文系客座教授。研究方向为历史民俗学、民间文化史、岁时节日与礼仪民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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